74 Ⅶ 孤鸟(1)
伊叙拉的额头依然紧贴地面。
“认领尸体!”有人嘶哑地道,“谁的亲戚朋友还没找到?过来认领一下尸体!”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靠了过去。她不指望也不希望从那里找到答案。一根似断还续的丝线在其间拉扯着她。她看不见人心,看不见曾经鲜活温暖,能感知疼痛、冷和饥饿的肉体,此刻面目难辨地排在一起,有的多少还盖了布,有的甚至裸着下-身。“孙女”“妈妈”“父亲”这类的称呼,以及各个被哭号着的名字,都像涂在泥浆上的水彩,一笔一笔,终于搅成混沌浓墨,再难区别。
活人在死尸堆里挑拣,暂时无主的杂乱抛到一边,一条饿坏了的狗窜过来,几下翻趴,叼出些散碎的内脏。谁也没工夫去撵它。雨下得越发大了。
“你看到了吗?……”盲女忽然说。
谁也没抬眼望她。除了那条满嘴殷红的狗,耷着耳朵,呜呜几声。
“你认为我还能继续留着那帮孽畜吗?还能任由它们张牙舞爪吃光我所剩无几的羊群?伊叙拉!这把剑现在为你所有,”教皇自玺杖中抽出日轮十字金柄的权剑,锋刃凛然猩红,血犹未干,“去斩杀那些首恶者的头颅吧!”
空的。都是空的。这把剑并不比一片鸟羽更重。“——如果仅有首恶伏法,那遍地堆积的死者该向谁哭诉?沾血的是每一个葵花的手,绝不止那区区百十人!请当着全城举行审判,就如审判异教徒和乱党那样!请让无辜受苦的民众观看凶手的死刑!即使有人罪不至死……”伊叙拉前额深深叩下,抵及教皇足前的地面,“也请在众多生者面前,给他们一个合乎报应的裁决!”
他却只听见厅中一人无声地笑,而另一人无声地叹息。
“侍卫长。”
一幅卷轴滚到阶下两人中间。
“你看到了吗?……”
她的眼中唯有漆黑。无底漆黑。
“……这个国家的…………未来…………”
“他们不是要战斗么?那就让他们去战斗!不是要献身么?就赐给他们为我献身的荣光!既然对圣战如此热忱,就让他们举起圣战的大旗,到最黑暗之地去传播我主的恩泽,与我主现今最大的仇敌——舍阑人拼杀!既然这样急于承担国家之责,我也乐于看到他们背负着国家的命运涉过火焰与荆棘!一个也不留,没错,统统逐出我的领土,发往最前线,一个也不留!为父捐躯,死得其所,可不正是他们的夙愿吗?”
“伊叙拉,”教皇笑了,他的手按在作为御座扶手的辉晶狮爪上,碎屑簌簌自指间掉落,“他们曾服侍我,我必予其奖赏;然而今日之事,亦必有其决断。并非我无意公开举行审判——前方剑拔弩张,时间无几;民众甫受此创,需要的是抚慰疗救,而非愤怒。城里的狂信徒还有□□万人,一一宣读罪状、绑缚刑台,逼到这个份上,他们难道全都会束手待死?不能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了!你认同吗,将军?……这可是你心中合乎报应的裁决?”
“把这个,念给将军听吧。”
海因里希摊开谕令,字迹后盖着火红蜡泥的圣印,犹似一朵溅开血花。“狂信团永久取消编制,没收一切教团财产和教内权力,各派系正、副领袖处决,余者不分长幼高低、福业多寡,一律……”他念着,暗暗抬头,但见教皇合上了眼睛。
“……流放至耶利摹帝国。”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步履飘摇,如风中苇草。
雨从她的发梢滴落到泥壑间黑红的涓流里。哭声若远若近,像漠漠的绳网一样抖开了。并不止是三两个人的哭声,然而无法分辨它们出自多少口唇。它们干枯、皲裂,在这个腥湿且灰茫茫的世界,如同一眼眼涸底之井开敞着自身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