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Ⅶ 孤鸟(5)
声音来自老树下。他依稀瞧见那儿伫立着一个背影,因他弄出的动静而转过身。白衣的收尸人。个子高大,却称不上魁梧,反倒更偏于孤瘦。他朝草棚走来,步伐稳健。不难看出他以前是一名战士。
“若不是你最后从水渠爬了出来,我以为那废墟里的人都死绝了。伤成这样还能活,倒让我开了眼界。人只要有一息念想,死其实也不算是个问题。”男人肩头略低,一束草药落到伤者卧着的垫席上。
他跪在地上,搂抱着自己的身体,明明是夏夜为何寒气从四方汇聚到这高塔之顶,一如在每个通往上空的梦中,迫使他弯下腰躯。但此刻它们有着前所未具的真实,那曾被他亲手制造的恐惧,最乐于在别人眼底发掘的恐惧,某一刻滚落了回来,重重碾压过他。一双紫色的眼睛仿佛凌驾于空,俯览一切,被方才他蝼蚁般的细小挣扎所取悦。
而就在昨天,他还以为自己是兀立不倒的车轮,轧着这些蝼蚁驶向旷远的世界。
……海因里希笑得声嘶力竭。
******
张眼所见的第一幕,是将晓之夜在接近地平线处泛起的那道白边。
海因里希下意识想退后一步。他这才发觉身后紧靠的是栏杆,再往后,是行将吞噬他的虚空。
“我们奉命来迎接您到审判局就任。”第三个、也是最年长的调查官展开谕令,“宗座授予您圣廷审判局典狱长一职,考虑到您在他身边时恪尽职守、功勋卓著,特敕保留您宗座侍卫的头衔……当然是名誉上的。条文很多,请您自己过目——怎么?您好像有点惊异。”
“原来的典狱长……哪去了?”
“他的上司在□□中被葵花误伤,至今瘫痪在床。他升任圣裁长了。您还有别的疑问吗?”
“……请让我独自静一静。”
他无力判断自己是刚刚醒来,还是已死去。现世与它本应成为的模样有了扭曲的差别,就像风中送来腐恶气味,他不知它们是否源于此刻遍布视野的尸首……抑或自身。
尸体是紧接着看到的景物。无头的身躯,无躯的头颅,相抵却无法拼接的断手与残足,散落在那棵巨大而干瘪的枯树周围——他这才发现自己在依岩石搭建的一间草棚内躺着,棚帐外则是一片山地。荒僻无人,以白骨为植被。
乱葬岗。
罪人曝弃之所。
“茹丹人的生命可真是顽强啊。”
调查官鞠了一躬。“这也是宗座的意思。”他说。
举持火把的卫士们跟着退下。天台上重又只剩一个人。海因里希看着对方留下的一纸谕令,翻来覆去,浑忘了手边的油灯早已冰冷。夜色黢深,正是拂晓前最黑的一段时辰,几点稀星根本照不清纸上的墨迹。但他还是细细地读,读到最后,卷幅落地。而他悚然大笑。
你知道,海因里希……死并不可怕。
等死才是最可怕的。
对死亡的恐惧,这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