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Ⅷ 此间(1)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又看了看朝他俩傻笑的三个陌生男人,最后望向挂着条空荡荡绳索的枯树。
锅里是他们的骡子。
“会有办法的,”良久,她启唇,还是他们那已习以为常的梦呓,“等他醒来……”
云缇亚醒不过来了。这是莫勒、凡塔、夏依三个人的共同结论。
尽管他的伤口在愈合,脚踝、肋间还有其他一些部位的外伤都恢复得几无大碍。就连后脑那当初足够夺去他性命的重创,也随着日复一日坚持不懈的敷药有了好转趋向。这么热的天气没有溃烂恶化,只能归因于奇迹——三人不得不发自内心地承认——可躯体的康复和意识被唤醒是两码事。这根本没法令他张开眼睛,顶多只是让他从昏迷变得更像安睡而已。
“你知道人的脑子很容易受伤……而且是不可逆的。”莫勒指着自己的头告诉爱丝璀德,“其实这真的没什么,我们会帮你照顾他,会给他喂一辈子饭……他会安安稳稳地活着。”然后直到十几年后的某日,或许会因她的呼唤醒来,哪怕期时已成废人,早已忘了怎么走路——莫勒没有再往下说。就算长睡不起也不是最坏的结果,他只是不愿眼看这个女人在幻觉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但爱丝璀德置若罔闻。
情人拥抱的只是横亘于他们之间的事物,而非彼此。
——《沙与沫》
中编Ⅷ:此间
他的胸膛起伏着,一下,又一下,均匀和缓,像宽广湖泊里的波涛轻轻鼓动。一两段被车篷碰落的枯枝掉到他前襟上,女孩的手小心将它们掸了开去。
“阿姨,”凡塔想起什么,回头说,“这里的树秃得真干净。”
夜里他们在荒原上,就着车篷和车架下的空隙宿营,爱丝璀德和凡塔睡在车篷里,汉子和少年则靠着车轮,高大的车身替他们遮挡尘灰。骡子卸下了套,拴在一棵枯树上,没有什么草吃,它们也饿得一天比一天瘦。这一带人迹罕至,生息不存,不会有能够威胁到它们的野兽。
接近拂晓的时分,有异状将几人惊醒。并不是夏夜旷野那种迥异于白日的寒意,而是香气。在锅里滚煮满溢的肉香,被风吹送,直溜进人的每一个毛孔内,激醒那因饥饿而紧绷的神经。夏依第一个发觉,推推莫勒,睡眼惺忪中一时竟说不出少了什么。
但很快他们发现了异常。
夜色下,一堆篝火正在昏昏跃动。
莫勒与少年对望一眼,走了过去。香气就是架在火堆上那口锅发出来的,三个男人正围锅盘腿而坐。一个瘦瘦小小的,脸尖眼圆,门牙突出,像只啮齿动物;一个腿旁放了根拐杖;另一个长得很敦厚,无论从眉眼还是衣着打扮上都是个老实巴交的当地农民。带肉的骨头被大口啃着,不多时便干干净净,扔在一边刚剥下的毛皮旁。意识到有脚步声接近,他们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土地贫瘠嘛,又干旱,能长出点绿芽绿草才叫奇怪。就算这两年尸体多,堆在树根底下,却不下雨,烧也烧死了。”莫勒截过话。骡车骨碌碌地行进,前后左右,弥望的是漫天黄尘,刮在皮肤上仿佛便要吸干体内所有水分。这是临着逝海向教皇国东北延伸的一片平原,若干年前还绿荫葱翠,如今却只剩下绵亘无尽的荒土。满目不毛,即使海潮声近在耳侧也无法纾缓心头焦渴。
爱丝璀德正在搅拌药膏,动作忽然止住。
“水和食物快没了吧?”
“喝的还好说,”莫勒摊手,“但要填饱肚子就有点麻烦了。”众所周知,逝海沿岸的鱼不能吃,村郊野外饿死的人成堆成堆地都扔进海里,为近海鱼类所果腹。海水受了污,还可以反复蒸馏去除毒性,但吃下长期沾染尸毒的鱼可并非小事。凡塔望望天,尘埃蒸腾下连天色也是惨白的,不见一只飞鸟的影子。前路之艰,看来出发时仍大大地始料未及。
爱丝璀德将药敷上绷带,替躺着的人裹扎上,有一阵子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