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Ⅷ 此间(6)
“……我本以为从那以后,再没什么能让我哭泣了。”
她活了下来。在纯白之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披着斗篷,提灯而行。她为刺客们传递讯息,背诵似地说出有悖年龄的台词。她感到胸腔里有一个器官正像雨季的树种般飞速成长,待它完全衰老时她便可以失去对痛苦的知觉。然而暴乱来了,再一次剧变惊破这赖以麻木的一切,当死亡以鲜血淋漓之姿席卷全城,席卷她们奔逃的每一条道路,她所能做的仍只有尖叫嚎啕,以及无助。恐惧为野兽剥去了身披的人皮,同时也将她打回原形。她的镇定,和自以为是成长的幻影,都在孩童面对死亡最本能的反应前像个泡沫似的破灭了。
她不能救人,只能不断地被人拯救。
她仍是那个孩子,在妹妹、父母、所有亲人死去而自己侥幸活下来那一天,抱着被斩断的右臂痛哭。
“那朵当她被辱骂,被石块砸,仍然小心揣在怀里呵护的花。”
凡塔动动袖子,用右边齐肘截断的胳膊支撑身体。她有些冷了,不知是否由于那些过去的缘故。夏依解开披巾,盖上她在薄薄一层轻衫下微颤的肩。
“可她忘了,”她说下去,“他再也不是那个和她分享花朵秘密的人。他是一位统帅,一位未来的宗座,一位圣徒。”
那一年是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她们八岁。
那一年发生的事超过圣曼特裘加冕后八年来的总和。整个国家卷起了飓风,人们的热情冻结成冰,而后支零散落。很多人第一次发现死心塌地的信任原来如此不值一钱,云端的跌落泥中,辉煌的锈迹斑驳。那一年就算被圣廷的修史者挥笔屏蔽,它也将成为还活着的民众如影随形的梦魇;尽管他们有的靠刻骨痛恨来反思自己过往的愚蠢,有的则按照这个国家的核心所指示的那样,聋了耳朵,哑了喉咙,如是记忆便会由另一种空白代替,以涂抹掉他们昔日毫无意义的虔诚。
那花放着微光。
凡塔坐在坟边的砾石上,石隙里伸出的几株高崖百合就在她面前绽开。它们莹亮的瓣沿笼上一层氤氲乳白,固执地难以与夜色相溶。一只蜉蝣飞过,竖起半透明的翅膀,似在吸吮那光芒,尔后它身形一振,陡地消失,只余下白色灯焰般的花蕊轻轻颤动。
夏依走过来,怀抱一张琉特琴。
“你在想什么?”他问,将琴平放膝上。那是云缇亚清扫屋子时从一个封满灰的角落里找到的,少年把它仔细揩拭干净,胶好裂缝,用松脂重新擦过了弦。已经看不出太多旧色了,只是偶尔弹拨,仍能听到它在数落这十余年来伶仃一身的岁月。
“花。”凡塔说。
“……父亲在他袒护的领主被捕认罪那天发了疯,亲手杀死了妈妈、奶奶和大哥,他最后一刀几乎砍断了我的右臂。他上了绞架,而我由于重伤得到特赦。那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一场太长太长的梦……哪怕老师说,我的右手保不住了……真的很痛啊。可我还在想着,只要痛一痛梦就会醒来……”
凡塔苍白地笑了笑。她声音低弱,近乎无闻,但夏依知道相对于她述说的种种,这已经是远超常人的平静。“我该恨谁?把我一家人全部夺走的到底是谁?那个已不能再提起名字的圣徒吗?可是他死了,我却感受不到丝毫应有的喜悦……我所有的亲人都因他丧生,可是他也死了……这算什么呢?父亲如果有知,会不会觉得我们的生命是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夏依笨拙地捏着袖角,为她及时揩去还未完全滑落的泪水。
“……对不起。”凡塔突然说。
“你没有任何事要道歉的啊。”
夏依勾了勾琴弦,花朵绽放的柔光似也跟着乐声悄然开阖。
“我妹妹,死于这样一朵高崖百合。”
她的视线凝注于它们身上,仿佛刚才被光吸引的蜉蝣。夏依以前隐约听闻她有一个孪生妹妹,不过也仅止于此。“她打小就比我活泼开朗,喜欢各种小昆虫,喜欢花卉,喜欢它们缤纷的色彩与光亮。那一年,有个人经过我们家乡,教她怎样在花盆里养活这种只爱岩石和硬土的花。
“他走后没多久,镇子里出了大事。当地领主犯了叛国罪,我父亲是镇长,拒绝交代他的下落,我们一家都被拉到广场接受公开审判。原本和和睦睦的邻里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父亲,对我们扔石头。那个教过妹妹种花的人又出现了,每个人都看见,包括我,包括妹妹……她什么也没管就朝他跑去。一个士兵杀死了她。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并不是要逃走,也不是为了向他求救,仅仅想把自己亲手浇灌培育的成果赠送给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