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Ⅷ 此间(6)
她张开手。
小巧的桃花心木篦子卧于掌心,像一枚正待将呼唤传递给某只耳朵的贝壳。
她喂他吃红丹葚。汁液甘洌,却淋漓如血。他看着自己的手,印迹刺眼得让他产生错觉,直到她用那只篦子为他一下一下梳理银白短发。两人侧躺在同一枕上,挨得很近,她发间深处的水风信子气味盖过了新鲜浆果的芳香。他寻找那些只能靠嗅觉来感知的花朵,它们盛开在一条纡回折转的河边,雨未止,涟漪片片。而那时他的头发长得像是另一条明亮的白色河流,正和足踝边绵密的潺潺水声交汇。
“你带了梳子吗?梳子,或者细绳……”
夏依蹑手蹑脚,踮到屋外一棵合抱粗的枞树后,伸长脖子偷瞄窗内状况。身影确实是云缇亚,却没有要理睬他们的意思。夏依揉着眼,灯光将男人的动作一清二楚投映在窗上,瞎子才瞧不出这是在干什么。
“他好像……在找东西。”
那件物事千真万确就藏在这儿。云缇亚屏着呼吸,指间铜丝熟稔地探进锁孔,轻轻旋动。古旧的锈铁锁头发出咔哒咔哒的震颤声,就和爱丝璀德把她挚爱的珍宝放进箱子那时一样。是的,他靠在门后,曾清晰瞧见,她翻开那东西,用指腹阅读它,静坐许久才把它重新合上,埋入一叠原本并不需要用大锁加以禁锢的衣物中。
她大约忘了与她共寝的人是干什么出身。云缇亚感到柔软的铜丝已扣住了锁内机簧,一勾,一提,外漆斑斑脱落的大衣箱向他敞开,扑面一股怎么打扫也无法去除的灰尘味儿。他翻了翻,箱子里仅仅是几件爱丝璀德出门才穿的套衣,以及一看就很有些年头的布料。
云缇亚开始寻思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正在此刻,直觉令他突然回转头。衣箱的主人就站在他身后,手扶门框。她表情恬淡,并无惊异。
……凡塔笑出声。她的上半张脸埋在空荡荡的袖中,夏依只见到她的嘴唇,开翕,并努力进行一个向上扬起的动作。他贴近她,轻轻移过她左手,用琉特琴的六根弦承接着。
“你有信仰吗?”
凡塔的双肩沉默地耸动。
“那么,你有理想吗?”
琴弦凝生了第一个突如其来的音。夏依指尖叩拨,听它们仿佛秋日的果实纷纷落下。“你有理想吗?”这声音徊荡,从他嘴里问出,却依然攀绕他的心,像一唱三叹之歌。“我见过许多人捍卫信仰,许多人坚持理想,但很少见过人有这个勇气去面对真实的自己。到现在我终于明白……”
“这么晚,还有事?”
云缇亚记得刚才自己再三确认她已睡熟才点上了灯,但他没让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多停留一刹那。爱丝璀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他。“弄了一天的陷阱和捕兽夹子,有些饿,找点吃的。想不到吵醒你了。”
“厨房可不在这边。”她走过来。云缇亚纹丝不动。每个在诸寂团长大的少年都要学习一项必修课,如何面对那将自己洞穿的审讯。按照早就默默操演过多次的泽奈恩主事长的教诲,他镇定心神,把除了谎言外的一切逐出思想,只留下一片茫白以衬托它的存在。清楚,真实,独一无二。“顺道来看看……想起了一些往昔。”
爱丝璀德笑了。他不知道是他的表演瞒过了那双才恢复不久的眼睛,还是别的缘故。或许,她宁愿相信他,也不愿揭破他与她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层面具。
“你是要找这个么?”
“凡塔,”他说,“人必须真真正正地活着。”
女孩扭过头注视他。她的眼睫过了许久才眨动。淡得不易发觉的另一种表情开始浮现,但那不再是笑,也不再是哽咽。
琴声响了起来。源自女孩的左手,与少年的右手,一者按弦,一者弹动。蝉声,水流声,穿过水流的风声,包括泥土中那些日间用耳朵捕捉不到的蚯蚓的歌声,一起融入到这默契无间的行列。他们并肩坐着,背对坟茔,在他们所正朝的那一头,夜空翻泛起雪白的卷边,像一幅黑幕,细小的火舌慢慢将它的边缘舐成灰烬。
夏依冷不丁地一怔。“快看!”乐音随他这句话霍然止息,“屋里点上了灯!”
“老师?”凡塔登时警觉。因为那头白色母狼的出现,云缇亚早叮嘱过他们,谁也不许在天黑后跑到屋外,哪怕白天也只能呆在屋子附近很小一带范围内。“糟糕,让他发现,又得挨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