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Ⅷ 此间(6)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微晴……”
所有的光阴向前缓缓碾动,整个宇宙抽绿、茁壮、乃至颓老,皆是源于这个日子。
他扫过写在每张页眉上的日期。日记的正文极其简单,区区几个字的生活记录,偶尔会用数句无韵的诗代替。中间到末页的近半本,全部空着,只依稀可见发黑的血迹。有些页面甚至彼此粘连。然而他的手指从突兀的日期上移下、移下,触及了文字所无力承载的最真实的部分。
每一页的页脚都画着小人。
“我的妻子。”
云缇亚哑然。
“她是我的妻子。”贝兰又重复一遍,但并不像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我们已立下了誓约,纵使是笼中之鸟,亦将歌唱;纵使不得祝福,亦将终老。”他收剑回鞘,快步走向山崖底下。少女正在高处踌躇,像是不得其路,可又隐约嗅到脚下的危险。贝兰对着那不算太高也决不能说矮的崖顶,张开双臂。“没关系的,”他唤道,“前面是平地!”
少女眨着她无法视物、幽深宛如通往另一世界的眼睛。“你骗我。”她曼声说,眉梢却在笑。
山崖下的青年也笑了。“我是不是骗人——你不想自己验证吗?”
早霞坠落在远处的河水里,金红色云朵的投影为清流下的石块镀上光辉。水风信子花瓣飘飘悠悠,随波而去。阴翳从高处掠过它们,云缇亚感到较暗的半边天空响起翅膀拍击声。或许是他初到山谷那天所见的夜鹭。
他再度看见了贝兰。这回他没有带任何乐器,只用剑在河边的细沙上写字。他的剑修长明亮,看起来还没沾过血迹。一枚用香蒲叶纤维和小巧的水生花朵编成的花环戴在他手臂上——云缇亚知道,是那个少女的礼物——有些花和叶片已将枯萎,在夕暮与大地吁出的气息中零星四舞。
“哥珊的安石榴……”贝兰说,“大约快凋谢了吧。”
“你去过哥珊?”云缇亚问。
“我和你一样,从那座城市来,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去。如果我回到哥珊,我会死在那里。”剑尖一捺,完成了诗句,写下它们的人低垂眼帘,开始轻声朗诵。河面推往岸边的波纹悄倚着他足畔的沙地,似是在以这种形式旁听。无来由地,云缇亚记起有人告诉过自己的话。
少女往前踏了一步。坠入虚空的瞬间,她并未惊呼。贝兰稳稳接住了她。出于力道的冲击,两人一起倒在绵软的草甸上。云缇亚耳边传来贝兰的笑声。而他臂上,那只用花朵和叶片编织的手环,在倒下的一刻,已经绽裂脱散。
[你所目睹的一切]
……“她是我的妻子。”
[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云缇亚坐着,将那本从爱丝璀德枕下找到的日记摊在膝头,风替他重新揭开它的封面。
“人能知其生于何地,”他说,“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
贝兰转头望他,忽然莞尔。风在此时迅疾了些,携来彼方的呼唤,云缇亚昨日里见过的少女在一座五六码高的小山崖上采撷植物,长而卷曲的黑发猎猎飞扬,映衬她一袭白衣。她喊贝兰的名字,声音仿佛春末的常青藤花,柔弱,却有一种赖以为自信的依怙。
“那是谁?”
她确实很像爱丝璀德。
除了她拥有爱丝璀德绝没有的东西。比如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