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Ⅱ 急湍(1)
人们用欢呼响应。一个盛酒的皮袋掷了过来,帕林接住,仰头喝干。衣领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从他唇边滴落的酒液;所有人都一样,红着脸膛,颤抖着喉结,敞着乌黑且湿湿嗒嗒的衣襟,皲裂的手相互拍击,肮脏如泥地里打完滚的骡子,欢欣如祭典上领取圣餐饼的信徒。“帕林!”不知谁率先嚷道,“唱支歌吧!让大伙儿都听听!”
口哨声和哄闹声不失时机地附和,帕林也不推托,随口就唱。青年们吹起草叶笛,粗鲁的汉子敲打农具助兴,年轻姑娘的唇无言翕张着;和声溢出安静的人群悠悠浮上空中,等这一首唱毕,它还兀自盘旋,不肯降下,直到杂货店主五岁的小女儿跑上来,将一个毛地黄的花环挂在歌者头上。“帕林,”风奶声奶气地漏过女孩稀疏的乳牙,“我嫁给你好不好?”
大笑轰然炸开。谁都知道帕林没有恋人,或者说恋人这个东西对他就像狮子的犄角和大树的鳍,完全想象不到它有必要存在。而他躬下腰,右手放在胸前,几乎是上个时代最能体现教养的那类口吻:“美丽高贵的女士,我愿为您的座驾,任您支使驱驰。”他抱起女孩,让她跨坐到自己肩头,众人笑得愈发厉害,“但请您放过我的心吧,”他学着旧圣裁军骑士那半推半就的腔调,“它已经先行一步,献于诸圣的祭坛之上。”
笑声像空气中弥漫的糠尘一般滚动着。女孩不太明白其间意味,兴奋地搂住这听凭她倚靠的脖颈。只有莉蓓卡一个人是呆怔的。孩子们用提篮盛来食物,从烘炉里带出来的新鲜香味顿时压倒了一切。“不一起来吗?”那人唤她,亲切又温柔。和往昔任何时候所见的帕林一样,却又与她长久以来认识的不同——
不。是自己变了。
“圣秩官本人呢?”
磨坊里工作的姑娘莉蓓卡,跑过一边用耙子翻动麦粒一边闲聊的邻居,及腰的米黄色发辫在身后飞舞。嗡嗡的议论之声如同蜜蜂,撩着她花儿似的耳朵,但只要那个身影还未被视线触及,世界就是安静的。“瞧见安努孚了吗?”她问能够闲下来与她搭话的每个人,“你知道他在哪吗?”
“圣秩官这么久不见踪影,估计他也正找着呢。”“找什么找,我看是丢下咱们一块跑了。”“城镇治安队里就数他最得魏尔儒大人亲睐……”这些都还算好,有平常就阴阳怪气的无赖一听少女发话,加倍地挤眉弄眼:“安努孚不要你啦!”他们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谁叫你当初看这小子总端着一副脸,真以为他是个榆木脑袋?哈哈,哈哈哈!”
莉蓓卡狠狠呸了他们一口,掉头便走。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打小起安努孚和帕林就是鹭谷的两道星辉,一个正直勇武一个机敏能干,长辈爱重,伙伴信赖,年幼的孩子们仰慕,女孩们——自然也包括她——或者大胆告白或者暗暗以得到其一瞥为荣。如果说帕林是夜莺,安努孚则是白桦树;安努孚是皑雪之冬,帕林就是群峰葱翠的夏天。可从什么时候起就变了?装着帕林父亲尸首的木笼挂在城墙上,新任镇长以这种方式拯救了鹭谷。叛乱平息了,小镇因夺占依森堡有功而免遭惩处,新的制度降下,圣秩官被推举出来,人们与外界疏离困在两年前那场烈火遗留的废墟中……鹭谷的夜莺展开双翼,翱翔于天穹之上,愈来愈沉默的安努孚却仿佛沉入了岩石的影子里。与帕林疾长的声望相对,他离人群一步步疏远,只有当大家私底下谈论那个光吃不干还摆架子的圣秩官时,他才是避不过去的一道坎……怎么就笨到那种地步呢?
阳光与谷粒的金色交融着。“帕林!”她看见他,穿一件薄衬衫,挽着袖口,和身边的人一起做同样的活计,“你知道——”
她清楚这种感觉叫嫉妒。自己在代替安努孚嫉妒帕林。
分发淡啤酒、干酪和马铃薯的圈子一时变得攘挤。粉嫩的毛地黄花朵连着松散草叶一同掉落,女孩“啊”了一声,抽抽鼻尖。帕林牵住她的手,将一块白面包塞给她。“咱们到树林那边去,”他安慰,“有许多漂亮的花,足够编个更结实的大花环。”
他驮着女孩,穿过人群,令莉蓓卡怅惘的视线失去了焦点。
另一双眼睛也目睹了镇长悄无声息的消失。那是在六十码开外,风车巨大的身躯背后,有人轻轻拉上面幕。
帕林放下比他个子还高的牵引耙。男人们用木叉翻动均匀铺在地上的草,将晒干的叉进手推车中,准备运往打谷场;女人和孩子则负责捆起谷秆。这个时节不论是谁都很忙,忙着与下一次的暴风雨争夺时间,甚至来不及哀悼那些浸烂在雨水里爱莫能助的庄稼。莉蓓卡忽然觉得自己提了个意义渺小的问题。不好好磨面粉四处晃荡,没什么比这更值得羞愧了。
可她确实想得到答案。
“安努孚么?就像你为他的突然不见而担忧,他也一定同样牵挂魏尔儒大人的安危吧。啊对了,差点忘记说恭喜——我听说你俩准备在下个月订婚。”
她的心重重地趔趄了一下。“是,是啊。”
帕林莞尔。“所以不必多想,”他说,“那家伙很快就回来了。如果你在他心里足够有分量,他自然会体察你,同感于你的心情。如果他足够爱你,自然不愿让你孤单、焦虑和苦痛。每个人自己都有一杆权衡轻重的天平。——把担子卸一卸吧!”他转向众人,“该休息会儿了。太阳落山前还得打起精神再干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