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Ⅱ 急湍(2)
碎喳喳的议论收拢了。这个瞬间漫长地顺延下去,因而格外可怕。
帕林霍地抬起头。他目光中有一种了然的神情,足以令安努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在你刚正不阿的深心里,我始终都是这么一个无可宽宥的罪人?”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想辩白,愤怒却令他的大声吼叫变成无人能听清其含义的音节。
安努孚,求求你——少女哭着喊——求你停下来啊——
“一己之性命与整个鹭谷的安危,究竟哪一边更有分量?我父亲平日待人都有目共睹,可当他牵系到全镇的生死存亡,请告诉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如果当时没人顶罪,叛教者贝鲁恒首先就会杀光连你在内的城镇守卫,然后是普通平民,这儿每个人都在劫难逃!为什么当时你不谴责我?当屠刀放过了你完好无缺的脖子,为什么你不站出来,怒斥我的罪恶?”帕林挺直身躯,似乎浑然忘了喉咙口还拦着一截利刃,鹭谷的人们从未听他使用过如此激烈的声调,“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你呢,安努孚?若你换到我的位置,面临只有与血肉至亲为敌才能拯救你的家乡,你会怎么做!”
“安努孚!”轻飘飘的,一个少女的哭腔。
“……他为那孩子赋名、洗礼,”帕林用袖口擦拭着鼻血,“教导他,抚养他长大;对外秘而不宣,对内心知肚明。他和这年代最寻常的人一样,趋利避害,但也害怕死后的惩处。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是的,谁可以证明?那个贵族的女儿或许早在异乡化为白骨,如果你要问我从何得知这秘密,只能说,因为我父亲曾经也是鹭谷镇长。安努孚——”他说出这句在对方心中业已成形的话,“你素来敬重的教父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泉流凝止了。能够被聆听的只有静默。
“你是圣秩官魏尔儒的儿子。”
在巨石落入人群的湖心、开始掀动狂澜之前,首先是安努孚尤为清晰的笑声。
“他绝不会——”安努孚吼道,“绝不会背叛鹭谷!”
一张纸递到他面前,他下意识摔开镇长的手,倏然又夺过来,展开匆匆地看。纸张颤抖得厉害。字句是黑色的火焰,而在它们身上飞快扫动的目光则被引燃了,灼烧他的眼睛。他认识这火焰,它勾勒出他无比熟悉的面孔。众人影影绰绰的脸叠上来,一张张竟都全然陌生,包括帕林的脸,包括早已被泪水湿透的少女的脸。
唯一盘桓在他认知中的,是那张化成火舌舔舐他、戳刺他,要将他的血髓连同记忆一道吸吮干净的脸。
安努孚猛然将纸一撕为二,待他正要进一步撕个粉碎时,伺机靠近的两名守卫按倒了他。守备长夺过那扯断的纸,拼在一起,大声念出来,但才念了几句,灰土般的面色就扼杀了他的声音。
人们蜂拥上前,伸头踮脚地争着看。他们都眼熟这公告板上亘古不变的笔迹、格式、签字、钤印。有懂拼写的代替守备长念后面的内容。
他的剑尖悬停在帕林颈边。米黄色头发的姑娘冲上去要拉他,被几名妇人拽住了。众人中间像包藏着一个硕大的蜂窝,传递开各种嘈杂声音。那些都全无意义,不会比亲密友爱、相互扶持的昔日更值得放在心上。纷纭议论和异样眼光中让开一条路,城镇守备长兼治安官走了出来,他是个饱经历练的老战士,说话向来有分量。“就算帕林平日里再没架子,也是镇子的主事者。安努孚,不管你是谁,以自己的身份做出这种行为,足够让你被逐出守备队员的行列!放下武器!否则这里任何一个鹭谷人都有权将你格杀!”
安努孚哈哈大笑。
“……我愿意相信帕林的为人……”现在还记得这句话的自己真是无可救药啊,“可万一有那么一天,请您也务必相信我的坚贞……”
“那又怎样?即便这些都属实,身为儿子难道不该维护其父吗?儿子敬爱、信任父亲,在外人面前替父亲要一个说法,难道不是基本的人伦吗!”魔鬼在他舌头上翻动,但他情知已无法控制它了,“亲手弑父却至今未得到惩处的人,凭什么指斥我?又凭什么作为你们的镇长,享受这种偏袒和厚待!”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