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Ⅱ 急湍(5)
帕林抬起头,目光直指着以他的位置必须仰视的审判席。“您一开始就咬定我策划行凶,我是最大的嫌疑对象,为什么到这关头又忽然变换了立场?恕我愚蠢,敢问审判的出发点究竟是‘因为你犯了罪所以必须受罚’,还是‘因为你必须受罚所以要找出你犯的罪’?”语速如刀飞快,插-进席上哑口无声的隙缝,“您所致力的看来不在于惩处这次事件的元凶,而是针对我个人!”
“……自辩权不是用来说这些的,被告!你只需要承认自己在本案中是否有罪!”
帕林活动了一下被捆绑的手腕。绳索太紧了,血从勒痕和手背只粗略包扎的伤口沁出,腥涩得就像他的苦笑。
刚刚安静下去的人群又开始嘈杂。
“但请让我在被定罪之前,也行使一次辉光子民所应有的揭露黑暗的权利。柯尔律治阁下,当着这里数千贵军战士和上百名乡亲的耳朵,我检举——您才是这场暗杀事件的幕后主使。”
嘈杂并未演变为惊愕,而是哄笑。
柯尔律治四下张望,纷涌的笑声令他首先感到在闹剧之中扮演主角的耻辱,然后才是愤怒。“你疯了!”
“我无凭无据,所以拜托您自己向大家证明您实属冤屈。”
“各位都知道,艾缪师傅是我们镇子最优秀的匠师,他的杰作也只馈赠给鹭谷剑术最精湛的战士,两年来唯独安努孚享有这一殊荣。恰好艾缪师傅在场,请依森堡临时指挥部出示凶手遗落下的物证,”帕林鞠躬,“当着大家的面,一辨即明。”
坐在次席的布莱顿参谋用目光询问柯尔律治,没得到答复,于是点点头。士兵端来一把连鞘的佩刀,和两支不开刃、不设血槽、细锥般的短剑。“佩刀当时放置于大人遇害的作战指挥室门外,短剑一柄嵌在大人肺部,另一柄与被告手上的伤口相符。”每个拼命往广场中央挤的看客都听得见参谋的声音,“艾缪师傅,请您先以神圣的陪审员身份向主父起誓,然后回答:这些是不是您为安努孚铸造的武器?”
铁匠一动不动地检视着。沉默有足够的分量造成窒息。
“往世、现世与尚未降世的诸圣,见证此言之真实。”他说,“这三把刀剑的确都出自我的炉灶,经我的双手赠送予人。”
起初沉默还在延续,直到出具证物的士兵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才被骚乱打破。人们掩面,顿足,你推我搡,争论不休。只有两人仿佛完全免于喧嚣的冲击,一个是昏昏沉沉歪在火柱旁的主持僧侣,另一个是柯尔律治。后者脸色更苍白了,但那并不代表示弱,相反,有一种竭力抑制的激动以冷峻的形象升起,就像盛夏正午白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太阳。
“……你!”
笑声愈发脱离控制了。布莱顿参谋耸耸肩,神色无奈。
“做不到吗,阁下?没人能做到。谁可以拿出自己根本没干过的事的证据?这就像叫天生的瞎子说出万物颜色,叫根本不在场的人上前答应,叫枯骨和墓碑反驳强加于它们的谎言。我没办法自证。要说明一张纸并非洁净的唯一方法,是用眼睛和手确凿地找出它的污点。”
“好一条擅长诡辩的舌头!可事实不会被花巧言辞掩盖。你很会钻漏洞,然而供词清清楚楚,是凶手利用与你的关系才得以单独接近死者。被告!”柯尔律治按着桌沿站起,“就算你对此全不知情,也已经犯了失察之罪!”
“——那么请问,您认为我到底有没有涉嫌杀人呢?”
他用这张无法直视的脸面对着帕林。
“对于洗刷你的嫌疑毫无作用。你依然可以杀人,借安努孚的手。”
“您的意思是我与凶手同谋,只因为他放过了我。但阁下,现在我们已知凶手的名字,对事态又何曾有半点扭转?知道谁行刺、谁叛逃,就代表能使他伏法,能堵住到宗座面前颠倒黑白的嘴吗?等待为格罗敏大人复仇的刑台不是还空着吗?那么留下活口用来宣布死亡和背叛,除了在众人当中散播恐惧,对凶手可还有别的影响?这难道不就是他的目的?——再者,我又有什么理由谋害一直待我们不薄的格罗敏大人?我以鹭谷代理人身份与依森堡往来密切,纯粹是为了当初的协定,借助第六军物力开荒种粮,所收获的七成都进献给贵军充当军饷。这一切都得亏了格罗敏大人支持、并向阿玛刻将军进言,鹭谷与第六军才能互利共惠走到今天。一位如此可靠的盟友突然遇害,身为镇长我尚未来得及扼腕,就要面临这样毫无根据、而且于情于理完全说不通的控诉么?”
“说到底,你也拿不出任何能表明你没有参与同谋的证据,被告。”
“……您是对的。”帕林叹了口气,“我的确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