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Ⅱ 急湍(8)
他仰头望着两尊白石英圣像,那一刻的平静让我难以相信他在祈祷。有时候我觉得,他自己的内心已足够坚不可摧,因此没必要再信仰神。他选择这个职业,也不是为了服侍某个主:他的父亲是采葡萄工,母亲是大庄园的家生奴,于是由侍从起家跻身骑士的路途被这样的出身彻底阻断了。神裁武士对此全无要求,五年服役期满还可以直任军队士官,但在神断中与被告代理人决斗,绝不是个容易撑过五年的差使。为防止受贿,圣廷规定神裁武士若不能取胜,就必须战斗到死为止。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干这一行的不需要名字。人们用他佩剑的称呼来称呼他,那柄迄今宣判过三十九个罪人死刑的剑划痕累累,里面的血垢刷洗不去。它名为“惩火”。
“如果必须选择,”我说,“我宁愿放弃剑,手持蜡烛。”
我消沉了三年。那三年我分辨不清事物的色彩,不知食物的味道。我的儿子和马夫的儿子一同长大,体格结实,他将来要成为远比父亲勇敢的战士。我能做的只是用最愧疚的心来爱他。他的脸一天比一天红润,充满血色,而我周围其它一切仍是灰败的。
我儿子第三个生日的下午,他陪我坐在宽敞的马鞍上,去寻找猞猁的洞穴。我们骑行进入森林,沿着河流,道路逼仄曲折,仿佛编织命运的线缕。在那里我的人生再一次改变了。远远地,传来粗鲁、沉闷又模糊的男声,以及女人的呼救。我拨马奔过去,只见血泊狼藉,男人倒在泥地里,和腰包一样圆滚滚的肚子上插了一把小刀。翻过尸体,这人我认识,是本镇兼职放贷的钱币兑换商。
然后我才注意到那个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
搏斗几乎令她气力耗尽。她的手臂受了伤,顽强地向我伸来,另一只手掩住腹部。“救我……”她低声说,但晕厥打断了她。我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忽然明白,这句话其实省略了什么东西。
那是旧圣廷最后一位教皇普拉锡尼四世时候的事,离他被另一位圣徒杀死尚有二十一年。我们熟知的主不再回应,我们未知的主音讯渺茫。而我抱着另一个孩子的母亲走向马匹,竟惊觉自己仍有抱紧他人的力量。我重新看到了鲜活的世界。尽管天已垂暮,万物的颜色仍一点点向上涨起,如同春天的溪水。我听见各种风穿过枝叶,我听见河岸边的嫩草正在抽青,这个世界蓬勃饱满,从我沉甸甸的双臂之间发端。
大家久等!这重量级的一章实在不好拆分,看到最后你们会明白的>_是的,年轻人,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由一个傻子开始,到一个疯子告终。区别只在于有的傻子具备自知之明,能看见从愚蠢通往疯狂的桥梁,而这只能使他们更为坚定地向前冲去。三十多年前,当我们信奉的主已经开始告别人间,有这样一名骑士,他热衷游侠,由于剿灭了叫枢机主教头疼的土匪而获赠子爵封号,和一座小镇那么大的领地。但他实在不能算一个合格的贵族领主。他在管理城镇事务、调整赋税以及让人民生活得更好一点上面毫无才华,民众的仰赖对他如同重负;他唯一尚可胜任的是审判,但没过多久就把镇上的乡绅、大农场主和富商得罪光了,因为他对诉讼中弱势的一方有着不可想象的慷慨,恨不得把一切属于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宣告他们名下。你知道,这种人是存在的:声誉、爱情甚或更远大的理想统统不如他唯一的执着重要。这并非道德癖,而是一种本能,他的同情永远站在财富与权力的反面,就像母狼本能地哺育任何靠近它的兽类幼崽。
我不想用疏离的口吻让你误认为我的讲述很客观。没错,这人就是我。
“只为自己而活的人不配生存。”我仅有的朋友,一位年纪比我小十岁的神裁武士说。我深表赞同。他虽然年少,有时候睿智老成得不亚于先知。靠了这句话,镇上那些钱囊鼓鼓的人们的鄙视,和本地司铎对我“讨好贫民”的指责,才没给我造成太多困惑——在从河里救出那个不慎落水的洗衣姑娘之前,我一直以为我需要经受的考验仅止于此。
她长得很美。当我送她回小茅屋,她哥哥问及这个时,我说。没别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他们用自酿的酒感谢我,我的酒量在那间小屋子里格外地浅。直到朋友撞开小屋的门,把我叫醒,我才发现自己和那姑娘睡在一起。半个月后,她托人告诉我,她怀了孕。
我想不通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少女们不会喜欢一只既长得抱歉、又不解风情的呆鹅。如果说为钱,除了被硬塞给我的一座石头城堡,我别无财富;如果说为过好日子,在我家帮忙干点活会比当我的夫人更舒服;也有可能是那些乡绅们指使,等着看一个发誓毕生扶助弱者的家伙的笑话。我逃跑了。不怕你耻笑,这实在不是男人做的事。我把用来置办盔甲的一点积蓄给了她,为他们兄妹安排了城堡里的宽敞房间,替她哥哥谋了个活计,然后逃之夭夭,将我的领地丢给镇长照看。在主父面前起誓的人不能说谎。我对女人完全不存念想,注定不会拥有婚姻。
曾有一次,我的朋友,那位年轻的神裁武士与我一同觐见上主的圣容。
在阳光斑驳陆离的彩绘玻璃窗下,至高的父以两尊不同的造像呈现:一尊是持烛的老人,手朝下伸出,满面慈爱微笑;与其背靠而立的是一尊青年,全副武装,双手高擎着十字剑。头盔的护照挡住了后者的眼睛,祂脸上毫无表情。
“神有两张面孔,而祂同一时刻只能化身其一,”神裁武士说,“或者仁慈,或者正义。”
“不能并存吗?”
“不能。祂们永远都无法面向对方。”
等我终于意识到这种固执是多么可笑,已经晚了。我回到小镇,只赶上我儿子的出生,以及他母亲的死。我跪在被染成一片血红的床褥前,给她戴上指环,告诉她牧师会来见证我们的结合,然而牧师只来得及在她额头放上一盏小蜡烛。“大人,”接产修女捧着血淋淋的婴孩,“他的母亲说,希望人们能因为这孩子的贵族血统,忘记一个洗衣女工带给他的耻辱。”
如果这真的是她唯一的心愿,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她更深。
我的儿子将永远是私生子。
我看见自己按剑立下的誓言,原以为它们悬在枝头,像果实一样成熟;但现在它们是枯叶,仅仅一阵风就把它们扫落。
多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