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Ⅱ 急湍(8)
深渊颤动了。
“唯独不能爱你。”
当新生的男婴已开始在她完全恢复活力的怀抱内牙牙学语,一年限期也行将结束。我对正给我做饭的她说:“你回去吧。”
她望着我。
“……‘你’?”
“我的遗嘱。告诉镇上的人,那个不够格当他们领主的家伙死了,你是他们的主母,你儿子就是新的子爵。以前的税收我都交给镇长用于公共建设,现在全归你,让你们两个衣食无忧绰绰有余。别太在意。早在当初下决心的时候我就想好这样帮你。你需要钱,而我不需要。我的儿子也不需要,他命中注定得不到那些;他只能得到我的爱。”
“我是你妻子。”
随后才是人群爆发出的欢呼。
我赢了!面对拼尽全力换来的胜利,我却茫然无措。莱纱很自然地蹒跚过来,拥抱并亲吻我,我像台机器似地回应她。四周围满真相大白正义伸张的赞颂声,唯有钱币兑换商妻子嘶哑的哭喊时断时续,“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啊!哪个领主会去维护一个不知来路的外地人……”
“您用神迹证明了一切,”大司铎疲惫地站到我面前,“作为一位男爵小姐、子爵夫人、您合法继承人的母亲,反抗来自平民的侵犯,其行为完全正当。原告丈夫的死纯属咎由自取。但是,”他咬着摇摇欲坠的牙,“您一度试图抛弃……这位高贵的女士,隐瞒和她的神圣关系以致她身陷险境,必须靠苦修来赎罪。依照教典,我判处您被放逐一年,这一年领地的赋税将全部归教会所有。”
我知道自己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这些。我以为我会被众人唾弃、耻笑,受尽冷眼,名声扫地,但恰恰相反。我的人民给了我自获得爵位以来最热烈的称许。大概今天终于发现我是个不能再正常的领主,他们簇拥着我,高呼那曾经令他们不屑一顾的名字。我身上挚友的血慢慢凉了。我感觉自身正置于冰冷的急流之中,前后都不见岸,只能用力收拢双臂。是她。就像我们初见的那个时刻,我抱着她,或者说抱着一团火焰。
你问莱纱究竟是不是一个至察者?这问题也纠缠过我。感谢上主,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尽管深不可测,它们却灵动清澈,生机盎然。她全身都充盈着这样的生机,瘦小但健康、倔强。偶尔当她微笑的双眼引我走向悬崖时,我觉得她就是崖头一根细长的草叶,坚韧得足以傲视风。
假的。
“这就够了!你以为我要成为什么?全世界的女王吗?我仅仅不想再被一个男人用听上去多么高尚的理由踢开了!像这样一间小屋子,每天能升起热烘烘的火,汤锅永远是沸腾的,有孩子们环绕在你我身边……我只要做你的妻子,拥有一个家庭、和睡觉时把头埋在我胸口的人!”
我扭过头,第一次回避了她的眼睛。
曾经有一刻我深陷在那片湖光中么?也许……还来得及止步。倘若我坠落,生命的全部意义也就将化为泡影:我是这样奋不顾身地干下蠢事,一切却只源于私情,源于男人对女人头昏脑热的冲动,源于灵魂与灵魂之间最狭隘的爱欲。
“我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莱纱。”
“我才不想看你那闷得跟石头似的心,”莱纱说,“我小时候的确认识一个瞎眼的老巫婆,她告诉我如果对周遭的一切绝望,就把自己也弄瞎,这样说不定能发现万物的真相。我可还没到绝望的时候。这个世界再狰狞,我也要好好瞧一瞧它。何况……”
她笑起来,因此我不知道这话有几分是认真,“男人不会爱一个把他们内心掏空的女人,那对于他太可怕,而对于她,太悲伤了。”
她极力要求跟着流放中的我。我也不愿把临产的她,以及我年幼的儿子孤零零撇在镇上,天晓得还会发生什么。没有仆役,没有马匹,我背着儿子,搀着气喘吁吁的她,靠租用顺路的马车和小步小步地挪,一直走到哥珊以东、林谷中的另一个小聚落。在这里,她生下了我名义上的继承者。过程很艰难,我生怕她再遭遇不测,但她仍顽强地挺过来了,请来接产的当地农妇说这是奇迹。那个清晨,她看见天边升起一颗颜色温暖的星。
故事到这儿就该圆满了,对不对?
我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