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Ⅲ 蹈火(3)
他原本就嫌弃自己过于阴柔的脸,只是它经常会让他的敌人报以轻视,平日里这才勉强修饰一下。现在它半点用处也没有,除了令他恶心。
“达姬雅娜……”自语似地,他轻唤。
那个用最决绝的方式向他复仇的女人。那个将魔鬼引渡给他的女人。
而他竟一度以为自己爱过她。
浴室外头传来敲门声。“谁?”海因里希顿时警觉,问。
穿过昏暗的长廊回到居室,第一件事就是摘掉帽子。大氅倒是老早就脱下挂在臂弯上了。按说秋天已过去一半,却仍闷热得慌。海因里希靠着门,只觉全身大汗淋漓。他不能脱剩下的衣服,至少不是现在。门对面竖着一块立镜,是那该死的矮个子医师摆在那儿的,一旦在这里宽衣解带,就得被迫直视自己令人作呕的身体。
多久了?所有的变化好像才发生在上一刻钟,但接受它们的过程比石头风化还漫长。最初是一颗颗小疹子,从下-身蔓延到四肢前额,没几天又好了,然后迅速地复发转变为脓疮。高烧,脱发,耳鸣,失去味觉。皮肤几乎是亲眼见着由白皙一点点转向灰暗,并且溃烂。不该这么快的。他听说过这病,以前许多耽于猎艳的贵族老爷染上了都跟没事一般,过个三五年才渐渐地不成人形。这不正常。
“您的情况有点特别,”“铜锈”维狄格瑞士,他的医师,慢吞吞解释说,“那个茹丹刺客下的毒……很复杂。啊您别发火,我的确没撒谎,‘大部分拔了出来,短时间内不会危及生命’……不过后劲是没办法的。我算弄明白了,□□成分里我辨认不出的那几种,作用大概就是破坏身体机能吧。”
班珂。那条吃里扒外还反咬他一口的狗。这一口咬得太狠,相比之下他对那家伙的处置简直不能更仁慈。
所幸瘟疫来得正巧,让他可以堂堂正正托病。连伊叙拉都被放倒了,他只要裹严实一些,也不会招人生疑。他再没和阿玛刻同过床,对于他的异状她概不关心;而唯一见证了那次幽会的、他的小侍从,早就不明不白地暴毙,和死在瘟疫里的人一起烧了个干净。可惜了。他本想栽培那孩子的。
他很快松了口气。只有“铜锈”能直接进入他的房间。
“阿玛刻将军已经脱离危险了,”医师在门外说,“但伤得很重,失血太多,而且……以后再也没法战斗了吧。”
都那样了还能活下来,不愧是北地蛮族出身,果然顽强。“刺客呢?她的人没把他怎么样吧?”
“本来是往死里揍的,得知将军还活着,下手温柔多了——您好像更关心他一些。”
海因里希笑了笑。“那人非常重要,必须由我亲自审问。你过去包扎一下,别让他们再动他。”
头疼得厉害。见鬼。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疮口才愈合又糜烂流脓,但这还不算十分痛苦;真正的痛苦来自身体内部,每一个无法从外表察觉其恶化的器官。眼睛、鼻腔、手指尖、肌肉、关节、直至骨髓深处,痛起来像个活色生香的噩梦,入夜以后尤甚。他不肯喝罂粟乳浆,贝鲁恒最后那段时间对这玩意儿的依赖,给他印象太深。“接下来还会怎样?”他问医师。他们都很清楚,没有几个“接下来”了。
“我不确定。……失明?偏瘫?心脏突然停止跳动?脑子烧坏变得呆傻?都说不准……您要知道,这病之所以麻烦,是因为它差不多集中了所有疾病的苦楚。帝国那边的人管它叫‘万象之症’。”
真讽刺。他从不信万灵药什么的瞎吹,但万象之症反倒确确实实存在。医师给出药方,很简单:水银、□□、蟾酥,清一色全是剧毒。当着典狱长的面,这矮胖秃顶的老头展开一系列复杂操作,稀释蒸馏升炼萃取,终于鼓捣成一小瓶药膏,再三叮嘱仅限外用。海因里希相当怀疑是否真如他所说“最大程度地去除了毒性”,不过结果横竖只有一个,饮鸩止渴总比干枯而死要好受些。
热水倒进浴桶,蒸汽弥漫。也好,瞧不见镜子里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