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Ⅲ 蹈火(6)
那天以后他又经历了四次审讯,时长不等。他早已失去了估量时间的能力,只记得每次均以昏迷告终。除了那种药(海因里希说要让他“缓一缓”),他们把云缇亚见过的花样都用尽了,又变着法子吊住他的呼吸。烙铁是个止血的好工具;医师也在不停地为他包扎绷带,尽管没过多久便连皮带肉一道儿撕下。他左手四根手指都拔掉了指甲,其中两根带着钉入的钢针一起被老虎钳拧折了,阿玛刻大概没告诉海因里希他的左手也能写字。受到周密看护的只有右手,和差点咬断的舌头——他记得舌尖滚过的每个字眼,当一根根血淋淋的针从他身体各个部位拔-出来,落在盘子里,那些字眼就像这样落在他耳膜上。“反抗军……集结兵力……下个月初……三日……或四日……总攻…………”
海因里希接下,用它捂紧自己的脸。湿痕透出厚达四五层的衣物,并不断扩散。裹在里面的躯体仿佛在溶化。
“……好吧。”
他说。
“暂时先到这儿……”
几个字快把他消溶得差不多的声带彻底磨没了。他一动不动。许久,汗巾下的面孔忽然颤抖起来。他觉得另有一张黑暗之脸与他的脸肌肤相贴、眼鼻对抵,通过他的大笑,从他喉间吸噬仅余的气息。
那个阻止上下颚用力闭合的胶托取了出来。海因里希挨得更近了些,以便捕捉任何零星而有价值的音节。他突然发现云缇亚正盯着他,心头登时掠过不祥预感。几乎已从网里抓到砧板上任人开膛破肚的鱼,用一种古怪、飘忽、他完全不能理解的眼神盯着他。
它唯一能说明的是服药者已经恢复了神智。
海因里希在不到一刹那的时间内捏紧云缇亚下颌。狱卒响应他呼叫,冲进来拼命压住垂死挣扎的猎物。典狱长后退几步,听到拳头雨点般泼上肢体的闷声,随后抹布终止了一切。他看着云缇亚那张不成人形的脸,被堵住的嘴里慢慢渗出鲜血,拖成细长一线。
“效果不怎么持久啊,维狄格瑞士。”他冷冷地说。
“颠茄,风茄,黑莨菪,大量的肉豆蔻和生制鸦片——这东西超过剂量非但不能镇痛,反而会加剧痛苦。无论哪种药毒性都十分猛烈,稍不留神就是生命危险。”医师摊手,“我不想亲手杀死自己的病人,更不愿您的希望就此破灭。”
“……至少……我没下错注……不是吗?说出第一个字,接下来就好办了……痛苦就像水银……渗进去……裂缝只会越来越大……”
他听见自己的每一块骨头都在附议这个观点。它们彼此撞击、搏斗,又被飓风收割,低偃如草;这飓风周流他的体腔,最终奔入对面那张脸空洞的唇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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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栅门底部的小格子拉开了,推进来一只食盆,然后迅速闩上。混合着不知什么肉的菜粥,没有硬面包。狱卒清楚这间屋里的囚犯不方便咀嚼。
云缇亚挪动膝盖。双手被反铐,无法支撑,挪不了两步就砰然栽倒。他毫无食欲,额头滚烫,全身从肌腱一直痛到关节缝里,这是致幻剂的后遗症。但他必须让狱卒听到吃东西的声音,否则又会被结结实实绑在床上,任由插在鼻孔里的鹅肠管灌送食物。
“再用一剂药。给他喝洋地黄酒!”
“不行,您得相信我,真的不行。从他的旧伤来看,他活到今天算是个奇迹,但奇迹不可能一再发生。这样虚弱的身体,短时间内反复使用致幻药物,退一万步,哪怕不死,也会变成一具僵尸,永远失去知觉,听不懂话,不会对外界做出任何回应。我冒不起这个险,您也是,大人。”
“我必须——”
海因里希猛地撑住床沿。他的嘶吼犹如惊马,一头撞下山崖,尾音在胸膛里血肉模糊地迸碎开去。他身子佝偻得厉害,脊椎像由一具支架固定,之前的挺直都是它在起作用,而此时,支架折断了,那股将它像嫩树枝一样摧毁的力量正恣意碾压着他。
医师默默递去汗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