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Ⅲ 蹈火(11)
色诺芬阖上书本。晚祷告一段落,他夹在人潮中离开会堂,归鸦们开始各自返回巢穴,待清晨又扑啦啦地重新聚起。哥珊街头狂信徒的活动比水钟还有规律,日复一日殊无变化。不过他知道,导师方才诵经时有意跳过了一句。那一句仍在尚未来得及翻修的教典上,但所有人都达成了视它为无物的默契。
“何必替别人道歉呢。去年就被发配到水库的你,没参与过什么,也没经历过什么。说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你还不够格。”
她自称是能窥探人心的魔女,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
……果真如此吗。
北门近在咫尺。矗立的银焰之门,与城东血天使之门、城西日轮十字之门一样,由当世圣徒的额印图案命名,但因为是军事重地加上最近戒严,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守卫和士官长就“宗座谕令”究竟该是口谕还是手谕的问题发生了摩擦,激得后者破口大骂,同行的几个老兵连忙上去拉劝。那些喧哗听在色诺芬耳中飘飘忽忽的,犹如布匹一把一把划拉得粉碎,乱撒一地,又用扫帚一下一下扒拉走了,他最后见到的只是碎片飞舞的残影;而大门正中的亮银火焰图纹,随着声浪渐小渐息,好容易张开一条缝。
“我在地狱门前停留过。”
“运气真不赖。”士官长咂着嘴说。他用一种滴得出涎水的目光打量色诺芬。“宗座亲口发话要见这女人,说不定他还会顺带见一见你呢。这可是件大功。你的嗅觉挺灵嘛,小伙子。闻风向比狗还准。”
色诺芬沉默地跟在押送部队后面。要不是这个原因,他是没资格一起去面觐教皇的,更没可能砸了苦役犯的手铐脚镣,大大方方在哥珊的街道上行走。“如果宗座心情再好一点,你就有希望脱掉那顶‘代理’的帽子,升任正职啦。从一朵小葵花爬到这地方,也算东山再起了,别人可没这么好命——知道你们会有多少人死在舍阑狗的刀口底下吗?”
他太聒噪了,色诺芬想。闷守水库二十年养出来的坏习惯。在哥珊,哑巴会活得稍微久一些。
“报应啊。”士官长踢了一脚小石子,被他拿绳索牵着的爱丝璀德猛一趔趄。“都是自己折腾的。肆无忌惮撒泼乱咬,结果还不是宗座一句话,今天说要宰了你便不会留到明天。这座城的一切都属于宗座,人民是他的羊羔,房屋和集市则是他的牧草,你们充其量也就是替他薅一薅羊毛的奴隶,竟敢对他神圣不可染指的财产胡作非为。哼,整天在水库喊什么冤?罪有应得。”
“不。”
爱丝璀德转过她那双黑眼睛,对着他。
城门打开了,向他们敞露出哥珊惨白的天空。
“我站在门外,”色诺芬低声说,“看见了地狱的模样。”
导师枯柴般的手指慢慢划过教典文句,字里行间简直要迸出火舌,将他指尖引燃。“……我们当舍弃姓氏,抛弃家谱,忘却祖上的荣耀,因为一切众人皆是骨肉至亲,并无区分;皆是白昼与黑夜交/媾而生,共享同样的源头与唯一终极……”他念,“我们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人群里升起颤栗的合唱。“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爱丝璀德说。
他们正踏过运河上一座哐啷作响的石板桥,准备进入内城。脚下松松垮垮的触感活像是走在老妪门牙上。戴面具的收尸人抬着被单卷裹的尸体,挨着他们肩膀过去。腐臭如烂泥般淤塞鼻腔,很快这烂泥干透了,化成灰末——那是将尸体付之一炬的火烟气味。
“我见过真正的地狱。”女人吐字很轻,但绝不含糊,“那七天到后来洪水泛滥,因为死尸堵满了河道。人们一丝/不挂,被从自己家赶出来,像群待宰的猪。哥珊就是个半边燃烧、半边大水浸没的屠宰场。纵然是我这样的瞎子也看见了地狱的毒火,纵然是哑巴被它烧灼也要放声惨叫。现在的瘟疫想必也是那时候的恶果,而作恶的人或者在安全地方服劳役,或者已经离开国境,都逃脱了它的肆虐,留下大难不死的受害者继续挣扎在下一个地狱。这叫罪有应得?要说是报应,对于暴徒和凶手未免太轻;对于那些除了浑浑噩噩没有其他罪过的普通平民,又太重了。”
士官长回头,朝她笑了一声。
“……对不起。”色诺芬呢喃。他打深心里明白这是个可耻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