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Ⅲ 蹈火(12)
火炭混杂着滚烫的碎石子,宛如御座下绒毯的延续,从石阶前一直铺到审判局卫士牵出的数十名囚犯面前。等待被神裁决的这些人统统白布蒙眼,只穿件单薄长袍,当胸用血红大字写着各自的罪名。两百公尺火路,是他们到教皇座下的距离,也是死亡到赦免的距离。
“快开始吧!”色诺芬身旁叫喊声此起彼伏,“别让这群罪人再苟延残喘啦!”
一个勇敢的蠢货,和一个理智的懦夫。
他笑得浑身颤抖,像那时赤身裸体,在严冬的风和众人的怒火当中颤抖一样。那时鹌鹑还活着。抚养他、依仗他、保护他的男人。他以为已不再需要名誉、也不再惧怕背叛的男人。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如果发现,是否仍会照旧选择。答案其实是固定且唯一的,灰飞烟灭,却早在消失之前就不言自明。
色诺芬捂住脸。
在那个供他求生的舞台上他已流尽了泪水,所以他从头笑到尾,没有哽咽,更没有哭泣。
他们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呆若木鸡。
色诺芬一问才知道哥珊发生的变故。两代导师先后被杀,狂信团闯下弥天大祸,被强令解散,葵花要么以“圣战”名义驱逐出境,和舍阑人作战到死;要么被扔到这儿来当苦力,干活干到死。大树一倒,众人各自奔命,哪管什么派系,何况原先混得开的那些都没啥好下场——蛇莓据说是被赶出教皇国了,至于猫耳和他的上司血斑虎,早就横死在哥珊街头,让阿玛刻将军的士兵割麦子似的收获了去。
那鹰眼先知呢?
啊你说那个白胡子老头……选第二任导师的时候就倒了台,说他肆意行淫,向贵族行贿开地下妓院,连十来岁的小男孩都不放过——哎他不是以前有个手下也好这口吗?蛇鼠一窝,还真没错。
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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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经过审判局的时候被围栏堵住了去路。士官长到前面溜达一圈,挑着眉毛回来。“神断。”他告诉色诺芬和爱丝璀德。
“真巧。”除了各大祭典,神断便是圣廷的头等大事,任何信徒只要在场,都必须全程见证,绝不容许中途离去或视若无睹。这次神断的排场尤其惊人,把雅歌大道圈起老长一段,参观者相对来说却不算多。色诺芬瞥见教会医院的修女正给来拜仰主父威严的市民做检疫,士兵们则用长矛将这些人三三两两隔开,禁止拥挤。非常时期还举行这样的大集会,足见它的重要。“咱们也得在这儿看完?”押着爱丝璀德的一名军士问。
“瞧个热闹呗。还没到晌午,早得很。”士官长扒在围栏上,他很轻松地就找准了最佳位置,“况且不用远道去永昼宫谒见宗座他老人家啦——看,他不就在那儿吗?”
这是色诺芬第一次以这种角度瞻望教皇。御座位于铺金红两色绒毯的石阶顶端,圣曼特裘却没有坐下,而是以站姿接受众人仰视,三重冠使他因身形产生的压迫力又增长了几分。他笔直的长发黑如乌檀,额印鲜亮胜过冠冕上镶嵌的宝石,面孔与袍服的金属装饰相互映照,光辉璀璨。无论什么敌人都无法战胜这至高的武圣徒,包括时间:他依然和十二年前那位领兵征服哥珊的英雄一样,不见皱纹,不见衰老。入城途中色诺芬听到少许关于他隐秘生活的风言,但真到了眼前,那不过是微尘细埃,根本沾不上他袍裾。教皇的仪容之美不可用一切世俗标准衡量,更与私情肉/欲绝缘;这种美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人们爱,而是膜拜。
色诺芬终于可以确定这个事实。
自己终于彻底摆脱虎视眈眈的死亡之影,挣扎着,幸存下来了。
他放声大笑,声音甫一出口,却干涩如锯。
“你和我儿子……真的很像呢。”他听凯约提起另一个红发碧眼少年的故事,谈及那还未来得及去爱一场的年轻战士,为了他的圣徒,是如何不惜身命,死而无憾。“不……你只比他年长一岁,但沉稳得多……”
是啊。色诺芬心说。怎么会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