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Ⅳ 光翳(2)
钟声结束了这一切。
云缇亚一直跑到僻静无人的巷子里,伏在水沟边上抠着喉咙呕吐,可终究没能吐出任何东西。直起身来的那一刻,忽察觉到有人在沉默地凝视他。
他蓦然转头。
是之前在巷尾看到的那个僧侣。站在他视野的边沿,兜帽的阴影里露出尖削有力的下颔。隔得太远,纵使云缇亚眼力极好,也无法肯定那苍白的唇线是不是挑着语焉未详的笑意。
贝鲁恒轻轻合上双眼,许久后才缓慢睁开。那种无上渺远的悲哀消失了,好像从始至终不曾存在过。“好吧。”这一次,他不再坚持己见。“你可以再多活几天,直到被解送回哥珊。不过哈茂,到那时,我想你会怀念我今日的慈悲。”
“谢谢大人,”哈茂·格伦维尔扯着嗓子喊道,“谢谢大人……”云缇亚好半天才听出他声音里那剧烈的颤抖是在狂笑。极度不适的感觉从胃里一直向咽喉涌来,而阿玛刻则在一边攥紧了拳头。她走上前去,对着哈茂那被头发胡子盖得乱七八糟的脸就是一脚,男人顿时在地上鬼哭狼嚎地翻滚起来。云缇亚皱着眉扭开视线——
他瞥见了卢瑟理的眼神。
没有愤怒,没有痛苦。没有悲悯。
无比的平静。脖上套着绞索、跪在座椅上的谋士,在注视自己痛哭求饶的主君时,竟有一丝坦然而从容的微笑。
贝鲁恒的胸膛微微起落,似乎在叹息。这时卫队长面有难色地跑过来,原来卢瑟理在之前的刑讯中两条腿已经断了,根本站不住,绞刑没法继续。于是贝鲁恒站起来,叫卫士把自己的座椅抽走。“让他跪在这上面。”他说。
他走下审判席。不断叩头求饶的男人忽然挣脱卫士,沾满尘泥的手抓住他的衣裾。
“我知道奈拜七层楼那么高的琥珀船沉在哪里。我知道极北之地的黄昏古国埋藏着一城池的宝石。我知道茹丹深月妃主带到大陆来的财富现在为谁所有。”太长的额发和胡须掩盖了大半张脸,只有发红的鼻翼狂热翕动。“看在我自首忏悔的份上,看在我们两人的交情上,求求您,高抬贵手。我愿用我所有的一切,交换这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他崩溃了。”梅瑞狄斯下了结论。
贝鲁恒垂下目光注视着这个他熟识已久的人,有一种极为深闳的悲哀在他眼里无声地生长。“我给你一个机会,”他轻而清晰地说,“你愿意接受神断吗?”
这是让无辜的平民因此牺牲血亲的男人——
这是让数以千计的部属死而不悔的男人——
那个黑色的异族神祇在云缇亚胸中再次尖啸起来。
他匆匆抓起笔,胡乱一划,把直到哈茂之前的所有名字都一把勾掉。“请允我先行告退。”他对贝鲁恒说。后者没有阻止。小步快跑穿过重重围拥的人群,交织着惊讶、鄙夷、震怒的脸孔在身旁拥挤不堪。一波一波的高呼下,他背后哈茂的哀叫很快被冲刷得模糊一片:“哎呀……好痛!这位大人,求求您,别再打了……饶了我吧……”
恍惚间人群最激烈的涡流中心绽开一道极细极轻微的声响,仿佛一个水泡破裂,一朵花颓然凋谢,一个震雷炸开后最安静的小小瞬间,他不能分辨那到底是叹息,还是因绝望而极力压抑的深长啜泣。
哈茂蜷曲成一团的身躯猛地抽搐了一下。
主教平板的脸上皱起一道古怪的神情,有点像是笑,但仿佛笑容本身在这里也是只配得到嘲讽的东西。
“这个人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又哪来的胆量和法庭的神裁武士战斗呢?圣者,这儿当然是全遵照您的意思——可是您不觉得这样实在太过荒谬么?”
贝鲁恒只是望着哈茂。
“不……”男人瑟缩着,将头颅藏在圣徒的影子里,“……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