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Ⅳ 光翳(2)
血污淋漓的手向黑暗中伸出,朦胧而惨白。“这是她给您的。”
她说。
贝鲁恒迟疑片刻,接了过去。在和女人冰冷的指尖相触时,他的手蓦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女人依然微笑行礼,转身离开。那背影跟随在卫士身后,不盈一握,渐行渐远,如同月光的一个幻象,随时会被风扑灭,而下一瞬间再也无法重聚。
鲜血浸透的花瓣躺在他的掌心。微光早已熄去,像一声未曾呼出胸臆的叹息。
她向前倒下了。除了鲜血汩汩扩散和脊椎碎裂的脆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那个瞬间,云缇亚听见自己血管内某种东西沸滚上来,那是个不属于这片土地的神在他身体里撕扯啸叫,他看着梅瑞狄斯主教身边的一名白袍上来抽回自己的武器,对贝鲁恒深施一礼:“惊扰您了。”而他唯一感觉到的是那个神祇黑色的呜咽,自喉底一直沉到胸腔,驱动着他腰间的佩刀一寸一寸脱离束缚。
贝鲁恒的手按住了它。
“主教大人。”在圣徒开口之前,火光的尽头处传来一个语声,“很抱歉。不过,我知道格伦维尔子爵的下落。”
“我知道格伦维尔子爵的下落。”
“他为了骑士的荣誉而战,保卫家园,维护弱小。”
一颗石头砸中他额角。他往后踉跄几步,但没有倒,身边的女儿尖利地号哭起来。
“教皇国已经没有贵族和骑士了。”调查官面无表情地更正道。“那不过一群靠吸血为生的虻虫,而自甘为奴的人只是白白令主父蒙羞。再说一遍,把他的行踪告诉我,老克洛弗。或者就让他牺牲你们来换取他的性命,那么你便能认清他的真面目。”
云缇亚胯下的灰马开始踅动。它受不了烟熏。广场上的影子攒成堆,又在四面八方的火光下团团分裂。这地方太拥挤了,徒然令人窒息。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挡在了他和那刺眼的光线之间。调查官和白袍卫士的目光首先投过来,那人抬起手,阻止了镇民发出的所有呼声。“我是武圣徒贝鲁恒,”不会比枝头拂落的雪片更重的声音,“诫日圣裁军第六军的统帅。”一双舒展的殷红羽翼在他的额心燃烧,又像某个被血雨浴洗过的天使,黑暗里,额印之下的脸廓勾出一线明亮而宁静的弧度。
那声音来自一个女人,极静,极缓,仿佛一片落羽沉入波心,带不起半点泡沫和涟漪,却在每个人的心头,“滴答”响了那么一下,之后连它是否存在都已经遗忘。
但人群因为这个瞬即褪去的声音有了潮水般的反应,道路自动地分开,女人从中徐徐走出,全然不在意身边窸窸窣窣的议论和复杂眼神。一头毛色银灰相间的硕大狼犬走在她前面,双瞳青碧明灭,而女人的眼犹如拂晓前那一刻群星黯寂的天空,深杳无底。
她的面孔是苍白的。即使火把照映,也不能激起两颊的半点血润。一领缺乏任何装饰的麻质白衣,浓密的黑发披覆下来,于腰际滑出宽大波弧。在她的身上只有两种颜色。纯粹的白。极致的黑。“大人,”她仰起脸,微笑着,将所有人都听清楚了的意思再重复了一遍,“我愿意把我所知的一切上报给您,并配合法庭需要我做的一切取证工作。请宽恕克洛弗镇长全家。”
“告密者。”人群里的细碎私语清晰了起来,或许是出于某种刻意。云缇亚许久才明白过来那是个特称。女人已经摆脱了交头接耳和镇长绝望的嘶喊,走近地上还没被拖走的尸体,在孩子紧攥的小手里细细摸索。尔后,她一步步,朝贝鲁恒这边走来。轻淡的阴翳在她半逆着光的脸庞上展开,云缇亚猛然发现,她的瞳孔那样之深,可是里面除了虚无的微笑,没有任何东西。
她看不见任何东西。
几百双膝盖与地面的轻叩声中,调查官两手交叉胸前,跪了下来。“哥珊主教梅瑞狄斯,得睹您的容颜,是我的至高荣幸。”就在他前额触及地上石板的一瞬,轻巧的裙摆从他面前翩然而过。
只有一个人没有跪拜。
她朝圣徒奔去。等卫士反应过来,伸戟阻拦时,已经捕捉不到她纤小的身形。她像一只侥幸逃离了丝网的蝴蝶,却反而扑向光源最盛之处。烟炎摇晃。她裙下的足踝在灼烧着的长长黑夜里白得近乎透明,远离了世间的所有色泽,它们是用初雪雕就的翅膀,虽然明知必定融化,却依然拼命振动,不弃不休地振动,将火焰、人群、密集的影子和高台上双胞胎姐姐的惊叫远远抛在了后头。
云缇亚催马上前,从贝鲁恒眼里发现了一丝讶异。可它还没来得及化作言语,便被血光覆没。
一段剑尖从女孩胸前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