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Ⅳ 光翳(3)
和羞耻。
“可我想去赌一把。倘若可以重来,我仍希望……放手一搏……早在杀害父亲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我已舍弃过去,双眼只能望向前方……我是棋盘上的无名小卒,只能一步步朝底线走,梦想有一天……走到尽头那格,升变成王后,八方驰骋,左右战局。可我……走不下去了。”声音渐渐低伏,像垂死的虫蚁终于放弃挣扎。“不是每颗卒子都能走到底线,云缇亚……但所有的卒子都无法回头。”
帕林闭上眼。
“是……你啊……”
血是语声的载体,将卡在喉咙里这几个字冲出来。云缇亚揭开帕林身上的盖布,到腰际就被血痂粘住。反抗军指挥官的左臂不见踪影,由肩及腹像被某种巨力生生劈开,只剩下右边一半格外显得瘦削的躯干。不是刚才造成的,云缇亚想。不可能是刚才。一天前?或者两天前?他瞧见那道把帕林劈成两半、硕大骇人且已不再新鲜的伤口仿佛还微微翕动着,脏器如同魔鬼,在黑红的深渊底部若隐若现。
“原以为……我俩……只有到地狱门前……才能相见。不过这里和我预想的也没区别……”
不。地狱之门开启得太早了,帕林。
“……我失败了。有人出卖了我们。曼特裘识破了计划……截断我军退路,直接在四里之外……向本营……炮击……我没法回头。你明白的……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以为这就是最后,但重新携雷霆之势而来的巨响并未容他喘息稍许。前面有堵被轰塌半边的矮墙,是个还算稳当的掩体,他一点点爬过去,心想此刻的自己尚不如一条狗。腿是从膝下两寸处截断的,大概是为了他爬行时能用膝盖支撑,不至于断口直接摩擦地面。应该感谢那女人的体贴吗?起码留给你跪着走路的权利。
恐惧尾随在背后,他甩不脱它,就像甩不脱两腿的剧痛一般。那并非对炮火的恐惧。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对反抗军所知的——即爱丝璀德所能出卖的,努力劝慰自己它们其实非常有限,而帕林定然也会向他故意隐瞒一些重要信息。但恐惧愈发贴近,愈发冰冷粘稠,它就藏在将衣衫紧贴在脊背上的汗珠里,哪怕他极力想用生死关头正常人所共有的那另一种恐惧来取代它,也丝毫未能驱退。
尘土呛鼻。几个扛着筝形盾的反抗军士兵挤到矮墙下,瞥了一眼云缇亚,谁也顾不上说话。大地隆隆震动,灰尘把地上的血流滞住,又被血流冲开。“不要躲在坡道后面!”一个嘶哑的、云缇亚总觉得似曾相识的声音大喊,“停下!别过去!”山壁同样震得厉害,满满堆了一山坡的大块岩石如洪水般滚落,某些人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被埋在底下。缴械投降的圣裁军有的大叫天罚,有的放声哭号。炮声间隔得越来越久,但绝望的惨呼和咒骂却逐渐凋零,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剩耳朵里的空气还在嗡鸣着。
“帕林没猜错,”身边的士兵嗫嚅道,“那怪物……果然……使用久了管道会发热……”
云缇亚攥紧拳。不用再想象个中过程,他缺乏承担这种想象的力量与勇气。情报泄露了。为什么心存幻想?自己所知的那些对平庸的敌人或许用处不大,但对于教皇,对于一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武圣徒而言……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独自……我本该清楚的。”帕林看着茹丹人面目全非的脸和同样不再新鲜的伤口,“我竟相信你……是那种……能坚持到最后的人。”他痉挛般地笑,眼里既无鄙夷,亦无憎恨。“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人……所谓坚强如钢的意志……到头来……不过血肉之躯……”
云缇亚没有说话。
他不能说话,因而不能辩解。
辩解在此毫无意义,毫无用处。除了提醒着他的痛苦。
凉气慢慢通过这些幸存者的咽喉。一个穿黑色铠甲戴覆面盔、体形修长的战士在尸体和碎石间走动,焦急地清点还活着的人。云缇亚从背后的喃喃低语中得知这个无名战士在反抗军濒临绝境时出现,没人见过他真容只见他一马当先奋不顾身,已帮助了千余人突围,这是第三次折返。被抬上担架的伤员向他道谢,队长们二话不说遵从他的指令,高阶军官用只在统帅面前才会流露的目光望着他。死里逃生的人们给予驰援者的不仅仅是信任——云缇亚发现,还有依赖。
他很快找到了这种依赖产生的根源。
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抬到矮墙后。伤者面孔犹如半透明的蛇蜕那么惨白,云缇亚难以估量自己需要多少次心跳或呼吸的时间才能辨认出它。
那是帕林。
茹丹人向担架爬去。士兵要拦截,帕林以眼神阻止了他们。他示意云缇亚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