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同胞们,该醒醒了!
奥兰普·德古热在1793年死于断头台。很多人以为她是因为女权主义立场而牺牲的,事实并不是这样,实际原因是她所支持的吉伦特派在那一年倒台。
法国大革命的确意义非凡:第一次,有人对性别关系提出疑问;第一次,有人公开讨论妇女的地位。尽管这一切都随着女性被架空而结束,但我们不应忘记,这些问题一度被提上议程。光是这一点,已经相当不可思议了!大革命见证了妇女先辈们非凡的勇略,也是她们未竟的事业。
德古热没有死于女权主义,但她因为自己的女权主义立场受到的诽谤中伤可一点儿也没少。在她被斩首示众的次日,一份山岳派的革命传单这样写道:“奥兰普·德古热生来就想象力过度丰富,以至于把自己的神志不清误认为是大自然的启示,妄想像男人那样登上政坛治理国家。她与叛国者共同谋划,企图分裂法国。她忘却了与自己的性别相称的美德,犯下滔天大罪。如今看来,这个阴谋家已经得到了法律的惩罚。”
可女性越是抗议,父权制下的男性特权就将壁垒砌得越高,斟酌词句,炮制反对女权主义的论调。这一可悲的“遗产”,几个世纪之后仍在流传。
打毛线的女公民
——共和与革命妇女公民协会对雅各宾派的宣言,1793年5月27日
是时候了。别再把我们看作卑屈的妻子、家养的宠物。
在《女权宣言》中,奥兰普·德古热旗帜鲜明地驳斥了一切将女性甩给自然,把文明留给男性的言论。依照这样的观点,男人创造,女人生育,而男女之间一切的不平等都可以归于女人天生的“柔弱”——多愁善感。她的反驳不乏幽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同样提到所谓的“天然”,却用来论证女性的优越:“母亲要经历的痛苦和折磨,充分体现出女性才是更美丽、更勇敢的性别。”相当巧妙的反击!本质主义者们大谈特谈“力之性”与“美之性”的对立,其实还是在夸女性美丽的幌子下强调她们柔弱,好名正言顺地排挤她们。德古热却将“更美丽”视为一种优越性。至于本质主义者喜欢用来说明女人多愁善感之起因的母性,到了德古热这里,却成了女性“更勇敢”的明证,毕竟成为母亲,意味着不得不忍受分娩的痛楚。不过话说回来,德古热的说法还是将女性引回了母性,而孔多塞对此有着不同的论证思路:“为什么仅仅因为女人会怀孕,会短暂地行动不便,就不让她们行使权利?有些人每年冬天都会犯痛风,也容易感冒,为什么他们的权利没受什么影响?”(《论准许女性公民权利》,1790年7月3日)
从那时起,奥兰普·德古热就成了公认的偶像。事实上,法国大革命期间绝大多数女革命者来自平民阶层,属于无套裤党<a id="filepos63626" href="#filepos76586"><sup><small><a href="#filepos76586">[9]</a></small></sup></a> ,亲近山岳派,甚至是埃贝尔派,总体立场偏社会民主,而奥兰普比较温和,是个亲近自由主义的吉伦特派。相比于其他的激进派,奥兰普的形象更容易被人接纳。在当下右翼对社会民主革命的抨击甚嚣尘上的大背景下,找出几个自由派的女英雄作为偶像,是不错的一着棋……
奥兰普·德古热最想争取的是政治上的两性平等,特别是选举权,尽管她本人从来没有使用过“选举权”这个词。不过,当她写下“国家是男人和女人的联合”这样的句子,当她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同样是国家的主人,就等于是在说妇女应当享有政治权利,参与投票选举。当她在文章中设想每一位公民,不论男女,都应当亲自或者通过代表参与法律的制定,她其实是在为女性主张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最后别忘了,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奥兰普·德古热是支持纳税投票制的。她在文章里没有明说,但当她主张政治权利时,她所指的都是有条件的女性,而不是广泛的女性同胞(当然,男性也一样)!
面对这步步紧逼,妇女们当然做过抗争。今天看来,她们似乎最应该集中争取选举权,多做些1791年奥兰普·德古热《女权宣言》之类的努力。然而,仔细看看当年的请愿书和小册子,我们会发现,法国大革命中妇女的头号抗议对象居然是针对女性携带武器的禁令,申请持枪(以守护法国大革命)的请愿比要求选举权的要多得多。要理解这种现象,我们需要明白,武装卫国远不只是爱国举动,更是对公民权的深刻诉求,对与男人平起平坐的深刻诉求。那时,与投票选举相比,携带和使用武器是一种更加强烈的公民身份体认,尤其是在法国大革命的战火越发凸显了自卫的必要性之后。
带上你的棒针,带上你的毛线。走到国民公会所在地——杜伊勒里宫。国民议会正在辩论,一起去旁听吧,因为妇女没有资格发言。等等,再等等。打打毛衣,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等啊等,会议开始了。侧耳倾听。积极回应。这个人该“嘘”!那个人说得不错!基本生活物资设定最高价格,我们支持!囤积面包的人就该严惩。花一天时间,和其他姐妹一起,在旁听席认真听、认真参与、认真讨论。离开之前写一份会议报告,投给巴黎每一个区的公民议会。在有限的权利范围内,作为一个女公民,充分参与政治生活。最后,被轻飘飘地叫作“打毛线的”,在公共场域内的深度参与,仿佛就这样被简化为一种女性气质突出的活动。“打毛线的”——这个蔑称所遮蔽的,是法国大革命期间妇女们彰显出的公民意识。
1793年妇女深度参与埃贝尔派<a id="filepos58759" href="#filepos75068">[4]</a> 之后,对女性的排挤变本加厉。为了粉碎忿激派<a id="filepos58859" href="#filepos75331"><sup><small><a href="#filepos75331">[5]</a></small></sup></a> 对更加激进的社会政策的呼吁,当时由山岳派<a id="filepos59010" href="#filepos75573"><sup><small><a href="#filepos75573">[6]</a></small></sup></a> 主导的国民公会向女性埃贝尔派党人开火,1793年10月剥夺了一项本已承认给女性的权利——结社权。一夕之间,法国女人,不管是不是埃贝尔派的,都不能自由结社了。督政府<a id="filepos59332" href="#filepos75851"><sup><small><a href="#filepos75851">[7]</a></small></sup></a> 时期,起因同样是政治斗争(这回打击的对象是山岳派),在共和三年的芽月和牧月,即1795年4月和5月的几场(妇女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动乱之后,女性又失去了旁听国民议会的权利,在街上超过五人的集会也不再被准许。那段时间,报纸上的厌女言论泛滥成灾。想要从政的女人被描绘成歇斯底里的嗜血悍妇、被女性特有的愤怒所吞噬的残暴女妖,是糟糕的母亲、不合格的妻子、道德败坏的坏女人。
在罗伯斯比尔倒台之后也不放弃,让国民议会的旁听席变成民众抵抗的大本营。支持最后的山岳派,捍卫社会民主。1795年5月,“牧月法令”颁布,剥夺了妇女参加会议的权利。被驱逐,被鞭笞,然而你们还是要来……最后,反革命分子把你们与断头台相连。夏多布里昂先生(真是谢谢您了<a id="filepos70930" href="#filepos76957"><sup><small><a href="#filepos76957">[10]</a></small></sup></a> )在《墓畔回忆录》里这样描写“编织者”:“我所认识的,唯有理性女神。她的分娩因通奸而加速,在死亡之舞中发生。恶魔之舞的叠句,自她肮脏爬虫的公共侧翼落下,又与环绕脚手架的编织者一起摇摆,伴随着金戈之声起起落落。”
——西蒙娜·德·波伏瓦(1908—1986),法国哲学家
奥兰普·德古热本名玛丽·古兹,出身于法国外省的一个平民家庭。因丧夫(丧夫可是解放了那个时代的不少妇女)来到巴黎后,她开始尝试写作和演戏,获得了一定的成功,很快在一个不错的布尔乔亚圈子里站稳脚跟,她坦诚豁达的立场也获得赏识。法国大革命初期,她和偏自由主义的开明保王党走得很近,以女性权益的维护者自居。在政体方面,她支持自由主义的纳税投票君主制<a id="filepos62665" href="#filepos76137"><sup><small><a href="#filepos76137">[8]</a></small></sup></a> ,同时倡议废除奴隶制,为有色人种争取权益。《女权宣言》发表于1791年9月,题献给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在德古热常常拜访的那些自由派朋友中间,这篇文章小有名气,但出了那个圈子就无人知晓了。原文最初似乎只印了区区五份,很快被人遗忘。到了19世纪40年代初,宣言中的几个片段被人翻出来登在了报纸上,并被1848年的一份完全由女性运营的报纸《妇女之声》引用。一直到1986年(没想到吧!),伯努瓦特·格鲁才将全文重新发表,从此确立了它作为法国女性主义标志性奠基文本的地位。
然而,《女权宣言》在持有武器这一点上出乎意料地保持了沉默。奥兰普·德古热并没有要求加入公共武装力量的权利,而这是1789年《人权宣言》(全称《人权与公民权宣言》)第12条明确规定的。抛开这一点不提,《女权宣言》可以说是完成了对《人权宣言》的隐秘重写。《女权宣言》的结尾落在谴责男性的压迫和婚姻的暴政:“男人,[……]谁给了你主权帝国来压迫我的性别?”在彻底改造过的第11条中,奥兰普·德古热为未成年母亲呼吁,要求承认非婚生子女,但没有提到离婚问题。
作为女权主义的先驱,奥兰普·德古热的《女权宣言》是最知名,也最常被提及和引用的文本之一。然而,这篇宣言最初发表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而且相比于当年的其他大多数女性革命者,奥兰普·德古热本人实际上相当特别。
意义最为深远的一点在于,奥兰普·德古热号召妇女积极投身于反对男性暴政的斗争:“女同胞们,该醒醒了!理性的警钟已响彻整个宇宙,认识你的权利!”正是这一点,使得《女权宣言》不同于同时代的其他文本,得以在20世纪被重新发掘并重视,成为一个标志性的文本。奥兰普·德古热采取的立场终究是相当罕见的:在某种程度上,她号召的其实是将革命斗争转移到保护妇女反对男人的斗争上来。她鼓励妇女成为公民,成为主权者,这也正是她本人身体力行的——作为主权人民,写下自己的权利宣言。
女权与女公民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