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
《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的面世,开启了女权主义斗争的一条新战线:揭露科学界,尤其是妇科医学的性别歧视倾向。殊不知,加剧性别不平等的规范、女性身体负面形象的再生产,大多是在这里发生的。是时候发展出一套我们自己的知识体系,建设属于女性的女权主义医学,用新知去打败旧俗。女权主义者们积极介入,她们推动避孕药的副作用研究,曝光宫内节育器的感染风险,参与揭发DES(己烯雌酚)丑闻:DES是一种人工合成的性激素,被用于防止孕妇流产,后发现有致癌和导致婴儿畸形的风险。
从子宫到阴道,从阴道到阴蒂
2014年,推特上出现了一个名为“#好好补偿你的子宫”的标签,很快引来了大量评论。无数女网友在这个标签下分享自己在妇科诊疗期间的不适经历。她们或是遭到各种恶意揣测,性经历被指指点点,或是被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知情权和拒绝护理权得不到尊重,更不用说粗暴的操作,乃至性侵犯和强奸。同年,一位助产士在博客上曝光了产房潜规则操作——“老公针”,就是在产妇分娩后为其缝合会阴(因为外阴可能会在分娩过程中撕裂,也有为辅助分娩主动实施的外阴切开术)时,多缝一针以收紧阴道口,目的是让她的丈夫在性交时获得更多的快感。近年来,类似的事件和丑闻使得妇产科暴力的概念广泛传播,并引起了政府层面的关注。2018年,法国男女平等高级理事会就此提交了一份报告。在等待进一步措施的同时,妇女们不甘坐以待毙,制作了产科医生的“白名单”和“黑名单”……
月经也关乎权力关系的逆转,把所谓的弱点变成自己的力量。当下,男性化的“操”已经成为某种意义上的通用语言,女人的月经凭什么不能享受同样的待遇?不要再说“操你妈”,女权主义的版本“喝我的月经”越来越流行。女人们用这种方式告诉父权制:“把我们的阴部留给我们!”
我的衣服在大声说,“男人,我和你是平等的”
——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1975—),尼日利亚作家
做饭并不是一种预先安装于阴道里的技能。
在女性之间,自体触诊教学悄然流传开来,女人们开始向彼此学习如何探索自己的身体。1975年,继《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之后,又出现了一本关于女性身体的畅销书:女同性恋艺术家蒂·科琳娜创作的《阴户填色书》。这不是这一群体第一次参与女权主义的历史,然而她们的重要性却一直被严重忽视。多年来,她们对女权主义的理论和实践都有着极大的贡献,如何吸收女性身体的知识并为己所用就是其中一项。2016年,法国女学者奥迪勒·菲约做出了阴蒂球组织的3D模型。猜猜怎么着?它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2017年,一场无声的革命席卷了学校课本,阴蒂进入了生物教材——标志着青少年性教育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褪去了神秘的面纱,阴蒂正逐渐成为从男性掌控下解放出来的女性的象征,或者至少不再是局限于插入的性行为的象征。阴蒂进入公共空间,化作巨大的雕像、人行道上的雕花、无数的海报……阴蒂无处不在,甚至进入了我们的语言。“最蒂的!”“干我蒂事!”等,正在对冲日常表达中泛滥的“屌”和“蛋”。
面对这样的压制,20世纪初,马德莱娜·佩尔蒂埃回应道:“子宫并不比肠胃、心脏和大脑更让人觉得不好意思。”与弗洛伊德关系密切的知识分子玛丽·波拿巴在其《阴蒂切除术笔记》中分析道:“男性之所以坚持要切除女性的阴蒂,是因为女人身上出现的‘阳具’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真正的变革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新一代女权主义者们不仅完成了对生理知识的吸收和解构,大力推进女性的身体解放,还创造出全新的阴蒂骄傲、阴道骄傲、子宫骄傲,乃至卵巢骄傲。正如“妇女解放运动”的发起者,作家安托瓦妮特·富克所言:“子宫属于妇女,就像工厂属于工人。”
举起双手,把手指围成菱形或倒三角以象征阴道——这一度是20世纪70年代那一代女权斗士爱用的标志性动作。当时,大量女性在公共场合比出这种手势,这场面被认为严重有伤风化。这种手势出现在法国和意大利,出现在《拖把在燃烧》第三期的封面上,出现在1972年的博比尼审判期间,出现在1976年巴黎“互助会之家”的集会上。妇女们用它来表示对玛丽–克莱尔的声援,表达对强奸的控诉。它一度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近年来又开始在法国和其他国家的女权主义示威活动中出现。
——法国标语,2019年11月23日
本小节的标题出自马德莱娜·佩尔蒂埃,正如她很早之前就意识到的,女性的身体一直处在服装的禁锢中。长久以来,女性的服装不仅妨碍她们活动,还附带着男性凝视,将他们所定义的审美标准在女性之间进一步传播。短裙、长裤、胸衣、胸罩(最好带衬垫)、高跟鞋;刮腋毛,剃阴毛;坐下时双腿并拢,走路时步子不要太大;往后站;不准吹口哨;保持身材,但也不能皮包骨头……从衣服开始,却不止于衣服,女性要面对的“不准”林林总总,数是数不完的,这里只举两个例子。
要流血,要受苦,我们已经在月经中充分体验了。
第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是争取裤子的漫长征程。作为男性气概的象征,长裤同时也象征着权力。因而妇女想要穿上长裤,就是在妄想获得一项无权要求的权利,有僭越的嫌疑。“穿裤子的女人”混合两性既有的特征,打破了性别秩序,背后的逻辑也体现在这个表达常用的意思中:在法语里,“穿裤子的女人”指在家里发号施令的女人。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一说到女人穿裤子的问题,总会听到恐(女)同者和反女权主义者的声音。和“畅通无阻”的裙子相反,裤子是一种封闭的服装,不像裙子那样强调女性资源的“唾手可得”。而且从19世纪开始直到20世纪初,女人的裙子都又长又厚,层层叠叠,穿起来非常妨碍日常活动。在1924年3月27日的《女工人报》中,马德莱娜·佩尔蒂埃一针见血地指出:“女人的服装反映出她们在社会中的奴隶属性。我们给小男孩穿的都是方便行动的短袖短裤,让他的胳膊和大腿露在外面自由活动。可一碰到小女孩,首要目标就成了打扮一个漂亮的洋娃娃。那些把她裹住的花边布头所浸染的轻浮,她余生都很难逃脱。”
月经已经成为女权主义斗争的重要象征之一,红色颜料被广泛运用于女权主义的示威行动当中——既象征着妇女所遭受的父权制暴力,也象征着月经本身。
在漫长的历史中,阴蒂也曾短暂享有过一段时间的崇高地位。早在中世纪以前,人们就认识到了它的存在,到了文艺复兴时期,随着解剖学的发展,阴蒂有了自己的名称。当时的人们将阴蒂理解成一个倒过来的阴茎,认为它是没有发育完全的性器。此外,由于人们认为刺激阴蒂有助于受精,从中世纪直到现代,在性交时这样做一直是受到鼓励的。不幸的是,到了19世纪,人们终于发现阴蒂除了让人产生快感之外什么用都没有。于是一夜之间,没有人再关心可怜的阴蒂,这个词就此从解剖学报告和词典中彻底消失。没过多久,自慰就成了各类批判的靶子(对手淫的攻击甚至不分男女)。自慰会让女人发疯的说法流传开来(不过正如我们所了解的,除了做饭和带孩子,女人做什么事都会发疯)。所以自19世纪起,不少医生和诊所开始使用阴蒂切除术来治疗所谓的“性欲旺盛”或“歇斯底里”,甚至有时连症状都没有,就为了预防而切除阴蒂。接下来登上历史舞台的是弗洛伊德,带着他对于阴道快感的执念:弗洛伊德认为刺激阴蒂的性行为是无组织的,属于幼年时期,只有阴道高潮才称得上是有结构的成人性行为——这都是什么玩意!这套学说自然无益于改善阴蒂的形象。事实上,妇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掌握在男性手中,直到最近才开始缓慢地改变。他们大多对科研创新和女性福祉没有热情,这种极端保守的态度甚至会转化成各种形式的妇科、产科暴力。
长期以来,没有人会公开说出女性生殖器的名称。如今,这些一度被视为污言秽语的词汇正在被拥抱和接纳。自1996年起,阴道有了畅所欲言的机会——伊芙·恩斯勒的作品《阴道独白》在戏剧舞台上大获成功。“外阴万岁”成了城市墙壁上的热门涂鸦。因为已经有太多人画过阴茎,女权主义者们号召大家以女性的外阴为创作对象。响应者之一,日本艺术家五十岚惠,以自己的阴道为模型制作了一艘皮艇。还有一个名为“阴道游击队”的女权主义团体,发起了大规模的画外阴活动。上文提到的蒂·科琳娜的填色书也出了新版。类似的案例还有很多。一场“阴道革命”即将到来!
先来看看男人们都是如何诋毁女人的生殖系统的,可悲又可恨。“上帝创造子宫,永远受微生物、瘴气和感染的侵扰,这足以证明他对女性是多么不屑一顾。”让·德瓦莱特(又名让·拉瓦莱特),耶路撒冷圣约翰医院骑士团大团长,16世纪如此写道。子宫——意思是“孕育婴儿的地方”——当然受到重视,但与此同时,它也被医生们用来“解释”女性的脆弱。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都相信子宫的不稳定会导致女性“歇斯底里”。被誉为“现代外科学之父”的著名外科医生安布鲁瓦兹·帕雷曾写道:“子宫自有其敏感的心思,不受女人的控制,仿佛一只小兽,时而扩张,时而收缩,原因难以捉摸,有时还会抽搐,让可怜的女人失去所有的耐心和理智。”
#好好补偿你的子宫
上面提到的关于月经的一切内容,同样适用于女性的生殖器官。不论是子宫、阴道还是阴蒂,都曾经被贬损和隐藏,之后得到重新确认,成为女权主义者手中高扬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