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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姐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和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因和何小姐道:"你这位公公啊,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
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嫩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和我又都爱斗个牌儿,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蠃我们亲家太太两钱儿了。"何小姐道:"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不用,你们两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欢喜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性格儿啊,随身的话计啊,姐姐也该说说,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何小姐本是不肯定,被舅太太这一提,倒赶起她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如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
作者这回书一开场,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正传?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和张金凤姐妹初聚,这一位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那一位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语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和琐屑笔墨,作这等一回没气力的文章,莫非我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有些江郎才尽起来了?读者!
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观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常观云者也。金玉姐妹两个到了今日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
不要你老弟陪我。我瞧你们那位老程师爷,有说有笑的,我们倒合得来。还有宝珠洞那个不空和尚,这东西敢是酒肉变来,他好大量,问了问他这些地方,他都到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走下去了。我回家我就喝,我出去我们就逛。是这么着,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从命了。"安老爷连说:"就是这样。"当下他父女各各欢喜。邓九公谈了几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兴兴的出去。
安老夫妻连日在家,便把邓九公帮着的那分盛奁归着起来,接着就找补开箱清给帐目,收拾家伙,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张罗着,打发两个侄儿媳妇进城。安老又吩咐人张罗,把张老俩那所房子,打扫糊裱起来,好预备他搬家。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门,进城谢客。安公子便预先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一席盛馔,又叫备了桌午酒。这日先在天地佛堂,摆了供,烧了香,请张老夫妻磕过头,然后请到新房,给他二位顺斋。两个老儿倍常欢喜,这日打扮得衣饰鲜明,一同过来。张老是足登缎靴,里面趁着鱼白漂布,上身儿油绿绉绸,下身儿两截夹袄,宝蓝亮花儿缎袍子,钉着双白朔鼠儿袖头儿,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绵羊帽子,戴着个金顶儿。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班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入流。头上便有了这个朝廷名器。
他自己却以为虽是身家清白,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身,没事的日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袋儿里。这日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黄块块。莫讲别的,只那根烟袋,比旧日长了足有一尺多。烟荷包用的绛色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这两个老儿,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他夫妻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姐妹先让到西间客座坐下。公子同何小姐亲自捧茶,张姑娘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不一时,戴妈妈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个张老说道:"姑奶奶,你这是怎么说?"连忙出席还揖不迭。张太太说声:"了不得了。"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
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掼在地下,把杯酒也掼倒了,洒了一桌子。幸而那杯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团。她那里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讲爹妈为我吃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日想起来,便觉得罪过。何况今日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他两者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公子便让着归了座。那老头儿倒着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先前还是干啖白饽饽。何小姐说:"妈,倒是吃点儿菜呀!"她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鸡蛋儿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和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节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要的阔。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轻易上筷子。如今经何小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她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
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咕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她是个羊脏,咕噜了一会子,竟不曾响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
张老摆了摆手,说:"不要。"因叫这女孩儿道:"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脑。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儿,张老剔了会子牙。
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手巾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姑爷、两位姑奶奶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公子道:"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张老道:"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她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了,不是话!再说她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呀。你们自家吃罢。"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绸子也去了。
他三个跟到上房,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张太太道:"可吃饱咧,斋也开咧。我们姑奶奶这就不用惦记着咧!"舅太太便让她姐妹两个也坐下,因和公子道:"这里不要你,你去罢!"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着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这里姐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姐倒过碗茶来。何小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长姐姐,你叫她们倒罢。"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插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和她说话儿。因见她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方知她爹娘是贵州苗人的叛党,老祖太爷手里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她爹娘到这里才养的她。她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玩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小姐见她说话儿干净,性情儿柔和,从此便待她十分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