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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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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处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矜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想是酒凉了。"只见公子欠身回说:"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为甚么?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会宴也不曾喝。"老爷大笑道:"我只晓得个发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发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党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便有许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场,则曰:'惟酒无量。'夫无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谓也,只不过不及乱耳。

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的工夫,比你这区区取科第何如,又何曾听得他几时戒过酒。况且今日舅母和你岳母这一席,正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显亲继志而设。正是你菽水承欢之日,非伛偻听命之日也。"因回头道:"太太,叫人取过大杯来,你我今日,就借二位亲家这席,给他开酒。"金、玉姐妹两个,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为了闺房一席闲话,惹得公子赌了个中举、中进士的誓,要摔那玛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却从那日起滴酒不闻,两个心里正有些过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说到那里,应到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乡试连捷,并且探花及第,衣锦荣归了。两个十分过意不去之中,又加了一层喜出望外。此时觉得盼人家开酒的心,比当日劝人家戒酒的心,还加几倍。因此从前几日姐妹两个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备个小酌,给这位新探花郎贺喜开酒。却也未尝不虑到人家的气长,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几句俏皮话儿,一番讨人嫌的神情儿。恰巧今日舅太太先凑了这等一席庆成宴,料着他一定兴会淋漓的快饮几杯,这场官司,可就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打过去了。晚间洗盏更酌,便省却无穷的婉转。不想公子从此时起,便推托不饮,倒惹得老人家追问起来,正愁他不好对答。

忽然听得公婆要给他开酒,两个大喜,答应一声,便连忙站起来,过去觅盏寻冠,想要凑这个趣儿。只见公子向她姐妹说道:"你两个叫人把我书阁儿上那个玛瑙杯取来。"她两个一听公子指名要那个玛瑙杯,心里早料着他必有些作用。

便想到当日开菊宴那天的情节,虽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词气之间,也未免觉得欠些圆通,失之盂浪。倘然他一时高兴,在公婆面前尽情说出来,倒不当稳便,却又不好拦他,只得叫人去取那个杯子。两个人四只眼睛,却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看看公婆。那知安公子毫无成见,倒是燕北闲人在那里打算,要归结他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一时取了那个玛瑙杯来,安太太看见说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来就得使这么个大钟子,我只说你还是爱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这个钟子却不为喝酒,有个原故

腾挪,闹个捂着耳朵放炮,仗胆撒手儿去点。

怎当得师老爷手里的烟袋也颤,她手里盘香也颤,两下里颤儿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块儿。老爷看了说道:"你不会吃烟也罢了,怎的你给人点烟都不在行呢?

你把那只手拿住烟袋,就好点了哇!"老爷如此一指点,她这才粪缸里掷骰子,没跑了。万分无奈,只得鼻子里闭着气,嘴里吹着气,只用两个指头捏着那烟袋杆儿去点;偏生那油丝子烟又潮,师老爷还腾出嘴来,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点着了。她此时便象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烟袋,把身子一扭,一掀帘子出了门儿,丢下香盘子,一溜烟往后就跑。舅太太还从玻璃里指着她暗笑,她也不曾留心,梗着个脖子,如飞而去。

这里师老爷吃完了那袋烟,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爷主人情重,见师老爷那根帽袢儿实在脱落得不象了。想着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过。便说:"大哥莫忙,把帽袢儿扣好了。"他从谏如流,连忙伸了一把渍满了泥的长指甲,也想把那扣儿扭上去。只是汗湿透了的东西,又轻易不活动,他那回扣扣儿,怎得还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点劲儿,变成两截儿了。安老爷着实不安,他倒坦然无事的,一只手扶了帽子,一只手揪着那根折帽袢儿,嘴里还说道:"寝,寝!寝!"才告辞而去。这个当儿,偏偏儿的安老爷养的那只小哈吧狗儿,从后院儿里跑过来,见了师老爷,是前蹿后跑扑着他咬。当下安老爷叫人,依然开了屏风,亲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书房,给师傅谢步。

里头的女人们,即便赶紧锯末子扫地。丫头们又拿了个手炉,烧了块炭,抓了一把奄吧香烧着。梁材家的早把那个茶碗拿去洗了又洗,供在后院儿里花棵儿底下。正忙着,安老爷进来问道:"怎么客走了,忽然倒扫地焚香起来?"安太太只得含糊道:"亲家和大姐姐回来,咱们的地方儿作主人,难道也不给人家打扫打扫地面么?"安老爷倒也信以为实。舅太太笑不住,早嚷起来说道:"姑老爷,要说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个脑袋和他那身打扮儿的恶心来,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爷道:"啊!怎的这等娃娃气呢!陶面削瓜,伊躯植鳍,姬手反掌,孔顶若盂,究竟何伤盛德?"舅太太道:"是呀!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那么跳着格磴儿钉的吗?"安老爷道:"我倒请教,怎的叫作个士志于道?你们那里晓得他那个人诚笃长厚的可敬!"一面说着,一面摘帽子,脱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衣裳。那知长姐儿此时的慌,如何顾得到此。你道她在那里作甚么?原来她从方才点了那袋烟,跑到后头去,屋子也不曾进,就蹲在那台阶儿上,扎煞着两只手,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先给她左一和,右一和,往上浇。浇了半日,才换了热水来,自己舀了又舀,洗了又洗,搓了阵香肥皂、香豆面子,使了些桂花胰子、玫瑰胰了。心病难医,自己洗一回,又叫人闻一回,总疑心手上还有那股子气息,她自己却又不肯闻。直洗到太太打发人叫她,才忙忙的撩干了手上来,绷着个脸儿,只道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进门儿,舅太太便呕她道:"长姐儿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该那都是她素日干净,拐抓出来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外去,我要在跟前,必撺掇你们老爷,叫他那袋烟抽着了,再递给她。"这一呕,把个长姐儿羞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她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安老爷道:"你大家此等见解,尤其可笑!夫所谓西子蒙不洁者,非以其蓬头垢面也;是责备她既受越王重托,便该终身报越;既受吴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吴?到头来既为恶已甚,为善不终,却又辜负了两家,转暗地里随了她苎萝初会的那个大夫范蠡,同泛五湖去了。这等的秽德彰闻,焉得不人皆掩鼻!

在里头,且回明白了父母这个原故,再领这杯酒。"他这个话;不但张太太摸不着,舅太太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个甚么原故,大家只呆着颊儿,听他说。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须,向他问道:"却是怎的个原故?"便听他回道:"今日所以要用这个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开酒;二因当日戒酒,是向这个杯上戒的,所以今日开酒,还向这个杯上开;三则当日戒酒的原故,也不专为着用功而起。"老爷道:"又为着何来呢?"公子道:"说起来原是儿子媳妇们三个人一时的孩子气;不想凑到今日这个机会,觉得这桩事,暗中竟有个道理在里头。"安孝爷此时喝得十分高兴,听了这话,便和太太说道:"太太你听,原来他们作探花的喝杯酒,都有如许大的讲究。"太太听老爷这等说,更是欢喜,便笑道:"你快说罢,不用文诌诌的尽着呕腻人了。"公子这才把他前年给他岳父母开斋那天,怎的除备饭之外,又备了席酒;怎的见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时高兴,要同了两个媳妇赏菊小饮;始而金凤媳妇怎的拦他吃酒;后来玉凤媳妇怎的酿成他吃酒,却又借着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各下了一篇规劝;他怎的一时性起,便和两个媳妇赌誓,要摔这个玛瑙酒杯,落后怎的不曾摔得;便从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层层不瞒一字,回了父母一遍。安太太听了,先道:"我的话再不错不是?老爷可记得,老爷给他定功课的那天,我说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横劲来了?也不知是两媳妇儿把个懒驴子逼得上了磨了?

听听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不是?"老爷道:"且慢,他这话还不曾讲得明白。"因问着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翰林也点了,清秘堂也进了;并且玉堂金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

所以下文便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合起来讲,这章书的大旨,讲的是凡人外质虽美,内视自惭,终不免于恶。多端作恶,一念自修,便可与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饰,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过之起来?"舅太太听了这话,真耐不得了,站起来问着安老爷道:"姑老爷,你这么着,你这会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你就当着我们大家伙儿,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爷听了没得说,只摇着头,笑向公子道:"是故恶夫佞者。"读者,读这段书,且莫怪那燕北闲人,也且莫笑那程老夫子这班朋友。其实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还不于此。他一样有眼根,却从来不解五色文章,何为好看,何为不好看?一样有耳根,却从来不解五声六律,孰为好听,孰为不好听?鼻之于味也,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叫作透鲜,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经的活泼之地。口之味也,除了包一团酸馅子,他自鸣得意,其余甜咸苦辣,皆未所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却是动辄守着至诚,须臾不离圣道,所以世上推这等人为得天独厚也!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至近日公子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爷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败。何以今日一朝动则,变则化,就变化到如此?语不云乎:"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盖上房为燕居之所,师爷乃函丈之尊;师爷在二门以外,自安老爷以至公子,是臭味与之俱化;师爷到了二门以内,自安太太以至媪婢,是耳目为之一新。何况师爷之为师爷,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怎的会不弄到如此?这是个至理,不足为怪;不然,七十二候,纵说万类不齐,那礼家记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断为雀入大水为蛤哉!

此格物之所以难也。

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至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衣裳,仍到上房来伺候。舅太太见她姐妹两个过来,笑道:"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安老爷早拦道:"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舅太太道:"喂!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儿子吃着,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

回来还是让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怎么个糙礼儿,老爷不管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程大哥吃去。"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和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和她让会子,也是搅不过她。"安老爷道:"我倒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温温其恭,无法竟没奈她何?"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金、玉姐妹,调停座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留一个放菜的地方。

把安老爷夫妻坐位安在东席面西;她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和金、玉姐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座;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座。张太太和舅太太道:"咱俩到底也要给他老公母俩斟个钟儿哪!"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甚还要闹个双双手儿捧玉钟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安太太也拦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舅太太也道:"有理。"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姐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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