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珂珂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躺椅上,马奇和施派克都在她的身旁,一脸忧虑地凝望着她。珂珂缓缓地坐起来,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了声:
“好热啊。”
“当然热啦,你在电暖炉旁昏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珂珂接过施派克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汗。
“我不是昏倒了,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自从利克发生车祸以来,珂珂已经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当接到他的死讯的这一刻,她心中的不安仿佛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珂珂感到虚脱无力。此时,她流下了眼泪,但她的情绪既不狂乱,也不见她哭泣叫喊,只是静静地承受着悲伤。
利克死了,珂珂希望自己能冷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一想到他的死,不知怎地她就会有一种感觉,感到就像心中的一根螺丝松脱了。尽管她早就不和利克在一起了,两个人也各自有了不同的生活,但在她心目中,利克是否好好地活着,却意义重大。她苦涩地体会着利克不在身边以及已经死去二者之间的差异,她最终发现,利克死去的现实,对她人格的进一步形成还是有一定影9向的。
利克已经成了珂珂心中的过去,过去之所以能无声无息地沉眠,是因为有一份确信,这份确信的记忆在她人生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都始终附随在她的身上。当这个过去在途中遭遇拦截时,就再也无法沉眠,它就会像脓一样积淀起来,在心里不断地隐隐作痛。在这种情况下,过去的记忆和时间再也不是朋友了,二者是无法相处的。从今以后,利克势必会随时随地出现在珂珂的人生中,因为死亡这一极具冲击性的事件,永远无法使她对利克的记忆静寂地在心中沉眠。
在往后的数年中,只要有死亡的字眼掠过珂珂的耳际,有关利克的记忆就会立即浮现在她脑海里。因为利克的死,已从珂珂心中卸下了一根螺丝钉,并将自己对他的影像灌注到这个螺母孔中。
突然间,珂珂感到自己有些站立不稳,双膝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她紧闭双眼,豆大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滚落的泪珠虽然只有寥寥几颗,却比普通的泪水更腥更咸。她呻吟着,但这并不是哭泣,此时正是她心中某个部分备受煎熬、能量耗尽的时候。那个过去与利克相爱的她,正因痛苦而颤抖着。她不断地低吟,亲身体验到,原来那个在爱人与被爱时最为敏感的部分,在面临痛苦时也是最敏感的。
“随你怎么说。对了,利克的妹妹刚才打电话来了,说利克已经死了。”
“是吗?葛利丝都说了些什么?”
马奇耸耸肩,望着施派克。施派克一脸不解地回答道:
珂珂匍匐在地,等待着袭击自己的痛苦慢慢消逝,然而,那疼痛却一直持续着。这时,她第一次体会到,面对一个曾对自己产生影响的人的死亡,对一个人的内心产生的影响有多大。刚开始时,不过是男女间的恩恩爱爱,当这份恩爱逐渐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并扎下根之后,她才发觉事情的可怕,因为自己被侵蚀的部分之大,远远超出她的想像。
电暖炉的管子偶尔发出一两声响动,令珂珂想起窗外持续降雪所带来的寒冷,这时她才感到屋内的温暖,空气温暖得几乎让人出汗。她哭了起来,仿佛是在一片悲伤之中浮现了一些安定,将她心中的哀伤挤了出来。她想起自己周围的人们,想起他们给予的温暖。她告诉自己:我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是,如果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为何自己现在会这么孤独寂寞地哭泣呢?这种感觉不同于失去心爱的人时的孤独,但在她的心中究竟为什么会留下如此的创痛呢?
珂珂想起了“虚无飘渺”这个成语,想起了利克那短暂的生涯和毫不起眼甚至可说是毫无价值的人生。可是,又有谁的一生不是这样卑微不起眼的呢?有谁的生涯不是“虚无飘渺”的呢?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伟人,人人都会为了卑微的小事而感到幸福或不幸,并在这种感觉中度过一生。同时,一个人的价值也由此体现出来。
利克的一生是属于他自己的,他的人生究竟是美好还是不幸,完全由他自己的感受而定,无须他人妄加评论。他是个黑人男性,生在这个国家,养育他的父母也和珂珂的情形不同,他们有着不同的宗教信仰和思维方式,和珂珂是完全不同的个体。当爱意正深浓的时候,人们总以为对方和自己是同心同德的,然而,实际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每个人生下来后都是一个个体,并殊途同归地走向最终的死亡。人活着的时候,一切相关的事物都像梦幻一样,却又真实得让人伤心疼痛。珂珂六神无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恢复平静。同情利克未免太愚蠢了,因为他就是他,更何况他已经不存在了。那么,该不该同情自己呢?现在还活着、并深感痛苦的人毕竟是自己呀。
珂珂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她听到电话铃响,但每次都响两声后就断了。她告诉自己,等电话铃再次响起的时候,一定要接起来。当她得知利克的死讯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场,她需要有人向她伸出手来帮她一把,帮她站立起来。她认为,人是不可能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一生是否卑微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但自己绝不能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