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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九九八年起,我母亲就总是持续低烧。母亲这个人一向泼辣,就总是说这是水土不服,一天到晚忙着做灯笼也不去医院看。父母逐渐年纪大了,每天爬七楼很是吃力,后来就把二楼那套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父母搬了进
不过,也有对下岗工人幸灾乐祸的老百姓。有一次我在北京出差乘坐公共汽车,听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售票员在那里跟司机讲,以前首钢的工人特横特坏,坐公共汽车不出示月票,自己要求他们出示一下反而被那帮人给打了。讲完以后她突然抿嘴一笑,说:“现在这帮人不神气了,都下岗了!”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第十章组织部里的年轻人(1995~1999)十四、多收了三五斗
一九九八年春节过后,我的父母离开了居住了二十六年的太谷县城,随同我到武汉落户,就住在我们在吴家山买的那套商品房里。父母来了以后,仍然干做灯笼的营生,每天埋头干活。到了一九九九年春节,恰好武汉市有灯展,母亲和我出去拦了几笔生意,卖了三万多块钱。当时山西还有一些存货,恰好武汉市的灯展在春节前筹备,而山西卖灯笼则在春节以后。这样时间错开了,父母在春节之后又回到山西卖了几天灯笼,也卖了四万多块钱。二者合计,一共卖了七万多块,是我们家做灯笼生意以来收入最多的一年。
父母看到收入如此可观,以为在武汉是大城市,做生意挺容易的,于是想把生意做大。于是,在一九九九年春节过后,母亲就琢磨着印制一些广告画册,以利于以后推销时使用。我会画画,又在单位里学会了电脑,于是就自告奋勇地承担起画册的设计工作。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我终于设计出一份相当不错的宣传画册,找了一个印刷厂印制了三千多份,花掉了四千多块钱。为了便于生产,父母又花了六万块钱,在我们住的那幢楼的二楼买了一套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作为焊灯笼的车间,又租用了三楼的两套和二楼的一套房子用来作为仓库和糊灯笼的场所。
那一段时间父母雄心勃勃,决心要在他们有生之年,建立一个具一定规模的家族企业,给子孙们留点产业。恰好我舅舅的小儿子华周初中毕业,舅舅为了让他谋生把他送到我们家来跟母亲学做花灯的技术。而我在节假日都回家帮忙:设计广告,推销,给灯笼上画画。那一两年,家里总是快乐而忙碌。
支持一部分人通过合法途径富起来,但反对一部分人穷下去。近一些年来,有一些人看到社会两极分化的现实,就以为有机可乘,于是便又把毛泽东时代当作“失落的天堂”重新抬出来,蓄意不提当年充斥的罪恶,夸大那些凤毛麟角的优点,试图挑起混乱,火中取栗,也确实蒙蔽了一些老百姓。其实,就如同《国际歌》里唱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救世主,要创造自己的幸福,只能依靠自己。而那些政治骗子野心家们,也往往不是什么好东西,挑起暴力和仇恨弄得腥风血雨、玉石俱焚,大不了是一次改朝换代,等到尘埃落定,老百姓该怎么受压迫还是怎么受压迫,等待下一次“革命”。中国的历史这么恶性循环了几千年了,老百姓还是受压迫受剥削受欺骗受侮辱。唯一跳出这个历史怪圈的方式,就是让老百姓拥有不流血地选择政府、轰走不喜欢的政客的权力,这才是老百姓真正的解放。
一九九八年的一天,人事处开会。会上申处长传达了武汉市政府内部控制的一条消息:全市的下岗工人已达三十万人。武汉市城区当时只有四百万城市人口,却有三十万人下岗,这个比例无论如何不能算低。武汉市保成路有一个夜市,里面有很多下岗人员摆摊挣钱。一九九八年年初有一天下着很冷的雨,我在单位加班到夜里十点多回宿舍,坐在公共汽车上冻得缩着脖子。经过保成路夜市时,我看到夜市里居然还亮着灯,一些下岗工人冻得瑟瑟发抖地守着摊子,盼望着在这凄风冷雨中能不能遇到一笔生意。我看到这个情景,禁不住觉得鼻子有些酸楚。
下岗工人多了,危及到了社会的稳定。但政府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下令各个单位辞退农民工,搞“腾笼换鸟”招聘下岗工人。这时我们才想起来,原来还有比下岗工人更可怜的人:农民工。对农民的歧视,是从毛泽东时代留下的一笔沉重的政治遗产。当年我母亲因为是农村户口,连临时工的活都找不到;到了改革开放以后,对农民的管制有所放松,也只是给了农民出卖劳动力的自由,而且仍然带着歧视的烙印。即便农民更加吃苦耐劳也低人一等,要你滚你就得滚。
一九九八年夏天,市里在位于汉口青年路的劳动力市场举办了一次下岗工人供需赶集会,单位派我和段副处长两个人去设摊子。会前,我们单位就辞退了一批农民工,腾出了保洁员、电梯工、锅炉工等十五个岗位。保洁员工资低一些,一个月四百块,锅炉工和电梯工则因为属于技术工种,工资高一点,六百块。本来我们还觉得这次赶集会肯定忙得喘不过气来,但实际情况却出乎我们的意料。那天会场上熙熙攘攘的来的人也不少,但多数人看了我们的招聘广告就走了,理都不理。而有些围观的还议论纷纷:“一个月四百块够干什么?”另一些人则失望地叹息:“都是些伺候人的活。”
锅炉工和电梯工收入高些,因此来问的人也多一些。但是,来问的人大多都没有从业资格证。那是一个大热天,大厅里因为人多非常闷热,我和段副处长汗如雨下,午饭是买面包就矿泉水解决的。但忙了一天,十五个工作岗位居然没招满。我当时就怀疑,来赶集的有一些人不是真正的下岗工人,因为我看到有些女的衣着鲜亮,还披金戴银。后来司炉工和电梯工招满了,但保洁员没招满。那些招聘上岗的保洁员也没有干多久,不到半年就基本上都不辞而别了,最后我们单位的保洁员还是找了农民。
然而父母很快发现以前的估计实在是太乐观了。武汉这地方号称“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胃口特别大。前来买灯笼的那些企业和政府办事人员中,几乎没有一个不索要回扣的。我们以前在山西卖灯笼时很少遇到这种情况,最多也是要求开发票时多开个百儿八十块的算个跑腿费。但到了武汉我们很快就发现,来买灯笼的人都是张嘴明要回扣,而且要的特别狠实,一般都要到总价款的百分之三十,而且只要现金。有一个企业来买灯笼的那个人,只买了一千二百块钱的货,却要我们开五千块钱的发票,可见下手有多狠。光要回扣也就罢了,问题是这些人一边要着回扣,一边还狠狠地砍价,说要图回头生意。起初母亲还以为人家真的打算做回头生意呢,就狠狠心让了价,后来才知道这是人家的套路,下次来的时候还是这么说,或者就干脆不来了。有时,一些人还用铁丝值多少钱、布料值多少钱来估算花灯的价格。就这样一面砍价,一面要回扣,几乎把我们家做灯笼的利润全都砍去了。我母亲看到这个情况,只得感叹人家武汉人真是货真价实的九头鸟,把什么机关都算尽了,只可惜武汉经济还是这么落后。后来父母做生意越来越艰难,想再回山西去做灯笼,又舍不得儿子。正在犹豫之时,我父亲积劳成疾,查出来得了多发性骨髓瘤,于是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在我父亲得病的几年里,我因为工作太忙、经常出差难以帮助家里做事。母亲一边要照顾父亲,一边还要干活糊灯笼、出去推销,给人家送货。二○○二年春节,有个客户要我们在江汉路过街天桥上做一盏三米高的巨型宫灯,价格是两千块钱。宫灯做好后需要画画,虽然父亲当时已经历了将近十次化疗,但还能够起来,仍然忍着痛画了两天。后来我父亲病重卧床,母亲每次要出去推销或者送货之前,都要先喂父亲吃饭和喝水,然后才狠狠心离去。
不光是生意难做,就连那些职能部门也经常来敲竹杠。当地的工商局、税务所都要我母亲订什么《工商管理》和《税务管理》之类的刊物,否则就卡脖子。无奈,我母亲每年都要花好几百块订这些永远不会看的杂志,也从来没有收到过一本刊物。即便是如此艰难,我母亲依然觉得现在比毛泽东时代强,因为贪官污吏的敲诈勒索虽然可恶,但自己还是能够凭借双手挣口饭吃;而在毛泽东时代,却连自己出卖劳动力的机会都没有。
从二○○○年到现在,我们家历年卖灯笼的所得如下:二○○○年,二万元;二○○一年,不到一万元;二○○二年年景比较好,卖了四万五千块;二○○三年卖了二万六千块;二○○四年,则只卖了一万六千多块。这些钱除了日常吃饭开销之外,其余的全部给我父亲看病了。当然,和医疗产业化以后医生开出的天文数字的治疗费相比,这点钱还远远不够。
《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第十章组织部里的年轻人(1995~1999)十五、母亲的病
这次招聘会,使我对下岗工人的印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蒙上了一层阴影,继而以偏盖全地认为他们下岗完全是咎由自取。然而,后来我跳出银行以后,随着阅历的丰富,与一些下岗工人的深入接触,以及自己的深入思考,我又逐渐改变了看法。下岗工人的处境,大部分责任在政府以往搞的那种不合理的企业制度,是国家亏欠了他们。因此,政府有责任、有义务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来缓解失业问题,对自己创业的失业人员要完全免除税收扶植他们,更不应该搞什么医疗产业化和教育产业化来盘剥这些早已山穷水尽的下岗工人。
然而在现实中,那些处于强势地位的人对这些落难之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一九九八年的一天,我和妻子逛江汉路,走到中国银行天桥下面看到有个警察因为一个残疾人“麻木”(「注」武汉人称营运的机动三轮车为“麻木”)司机违章在路边上人要罚款。“麻木”司机不给,二人吵了起来,那个年轻力壮的警察抖威风,把“麻木”连同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司机一同掀翻了。“麻木”司机自己站不起来,趴在地上喊:“这就是人民警察的威风吗?打我一个残废!”当时现场有很多人围观,大多数沉默,只有一两个人小声嘟囔说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该殴打残疾人。那个警察听了议论以后气急败坏地扬起手中的警棍,大吼道:“看什么看?都给老子滚!”另外一个警察头脑冷静一点,拼命地拉他走,嘴里还帮腔:“走,都走,不要妨碍执行公务!”看到这个情景我义愤填膺,想上去管闲事,但妻子拼命拉着我的手说:“别惹事啊,人家是警察!”我把手狠劲一甩,挣脱了妻子的手,走上前去把麻木司机从地上扶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司机脸上竟然流淌着血和眼泪。我低声对他说:“起来吧,没事了。”司机对我说:“兄弟,别管我,让他们打!我不信这光天化日之下他敢把我打死!”这一声浸透着血泪的“兄弟”,叫得我心里格外沉重。
二○○○年五月下旬的一天早晨,我在上班路上碰到一个卖“下岗”早点的女工和几个“城管”在理论。大概是“城管”要收什么费,下岗女工拿着一张收据哀求道:“刚才有人收过了,已经交了五块。我今天到现在一共才卖了七块钱,连本钱都没收回呢,求求你们高抬贵手吧。”“城管”则一副正义在手、公事公办的样子:“你这是工商管理费,我这是市容监察费,不一样,都得交!”下岗女工说:“我下岗没人管,摆个小摊却这么难!”我在旁边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扭头就走。我知道,即便我管也没用,这些戴着大盖帽、头顶国徽的“城管”们会摆出一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教育我。我也知道,国家需要税收和财政收入,可是难道这么大的国家,连那些骨瘦如柴的下岗工人也不能放过吗?
还有一些下岗工人为了谋生,就从汉正街批发一些小商品在闹市街头摆地摊卖。下岗工人没本钱,所卖商品大都是小梳子、小镜子、袜子、鞋垫等一些不值钱的小商品。我在武汉生活的这些年无数次地见到,那些城管人员不由分说地踢翻地摊,那些下岗工人如同耗子见了猫一样惊慌躲避城管的情景。每看到这个场面,我的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滋味。
巴尔扎克说过:“苦难对于天才是垫脚石,对强者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万丈深渊。”我在生活中也曾经遇到过混得不错的下岗人员,反而觉得自己下岗是福气。那是二○○○年五月,我还住在汉口高雄路附近,当时订了一份酸奶。一天晚上八点多钟,给我们家送奶的订奶员来收下个月的奶费。那个人看上去四十岁出头,长得很高很瘦。等我交了钱开好发票,就跟他闲聊了几句,得知他原来是在国营钢木家具厂工作,厂子垮了以后已经下岗三年了,厂子垮掉的原因是生产的家具款式、质量都不好,没有市场。当我问到厂领导有没有贪污时,他说自己说不准,但那些领导都比自己富。而厂子垮了以后,那些领导有的调走,有几个把厂子承包了自己搞。当我问到今昔相比哪个好时,他笑着回答,现在比以前强,下岗比不下岗强:以前在工厂里谈不上累,但一个月只有四、五百块钱,不够用;现在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很辛苦,同时做了两份工作,但一个月可以挣到一千六百多块钱。最后我问道:“如果现在再让你回厂上班愿不愿意?”那个订奶员自信地笑了笑,说:“还回去干吗?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