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亚马逊女战士究竟是神话还是历史真实,已经不可考,当她们第一次出现在史诗《伊里亚德》中时,作者荷马便说这是数百年的传说,他虽赋予亚马逊女王潘席希丽亚(Penthesilea)男性英雄特质,但最后她还是死在阿奇里斯(Achilies)的手上。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古典文学里,亚马逊女战士被认为是女性特质的“反转”:她们拒绝结婚、不要儿子,和男人一样上战场厮杀。亚马逊女战士剽悍、独立,不仅远离男人,更视男人为敌!她们也在乳房的历史里占有一席之地,传说中她们割除右乳以方便拉弓。语源学上,亚马逊(Amazon)一字便源自这个传说,希腊语里,a指缺少,mazo指乳房。公元前5世纪末,一篇著名的医学论文《空气、水与地方》便说,亚马逊女战士一定是在婴幼儿时期,便用烧灼法腐蚀掉右乳房,以便长大后全部力气能集中在右肩与右臂。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当然很好笑。
在以战争为题材的艺术创作里,亚马逊女战士一定是裸露完好的乳房,用衣服遮蔽割除过的乳房。在古希腊人的意识里,她们代表了女人一旦放弃哺育男人、拥有男性特质后,就会释放出摧毁的力量。学者柯优丝认为她们的故事是“两性战争的原型”、古雅典社会的原创神话之一,希腊艺术里800幅有关亚马逊女战士的画作,正是男性“恐惧女性(gynophobia)的淋漓表现”。柯优丝说5世纪时,雅典男人只要抬头一望,“随处可见各式肖像绘画,勾勒他传说中的祖先一刀刺死或乱棍打死亚马逊女战士。”在这些艺术作品里,有时亚马逊女战士被刺杀的部位正是乳头旁,一如男人殴打怀孕老婆会挑她最脆弱的部位,重拳挥向怀有胎儿、高高隆起的腹部,希腊人打杀亚马逊女战士也是指向乳房,因为它既是女人力量的象征,也是脆弱的部位。
如果我们分别站在两性的角度分析这则神话,它还有更深的心理意义。以男人的角度观之,它泄漏了居主宰地位的男人忧惧女性潜藏的报复力量,不仅担心女人的乳房不再哺乳他们,更害怕没有了乳房的女人所显现的敌意侵略。亚马逊女战士被视为是怪物、泼妇、违逆自然、错误扮演了男战士角色。少了一个乳房更形成恐怖的不平衡:一个乳房依旧哺育女婴,另一个乳房却予以割除,以增进对付男人的力量。
对女人来说,亚马逊女战士代表了心理学家荣格所谓的“阴影自我”(shadowself),意指不为社会接受、暗自压抑的行为。亚马逊女战士就像女性破茧而出的阴影自我,昂首阔步于阳光下,她们刻意割除乳房以强大力量,让男人畏惧敬佩。割除乳房加上男性特质,显示神话中的亚马逊女战士渴欲成为双性人,既是哺育孩子的女人,也是侵略战斗的男人;她们的哺育特质针对同一性别,侵略特质却针对男人。这种意象对男人来说,实在难以下咽,成为他们恐惧女性的最大梦魔。整个西方历史里,只要女人企图逾越传统性别角色,便再度唤醒亚马逊女战士的幽灵,刺激男人群起挞伐女人的逾矩,也鼓舞了女性转身背弃传统的性别角色。
传说中亚马逊女战士存在的年代,也正是繁生女神被男神取代的时候,或许她们的故事还残留着早期女神的遗绪,但是她们的身体伤残了,用以配合烘托男神统治的文化。亚马逊女战士完好的那只乳房,依然连结着母性与哺育的神圣意义,“坏的”那只乳房却被严重地“去神圣化”了。在西方文明的想像世界里,亚马逊女战士的形象始终不坠,传达出乳房的双重意义,它是赐予、哺育生命的器官,被高度崇拜;同时也是脆弱的,有可能被自然力量毁损,更可能被畏惧女性力量的男人所伤。对女人而言,亚马逊女战士的乳房就像一面镜子,反照出女性乳房的神圣力量与去神圣性。我们小心珍视自己的乳房,深深记住亚马逊女战士的命运,因为它很可能就是我们的命运。
审判时,“替她辩护的海波伊迪斯(Hypereides)并无佳绩,眼看法官已经要判费蕊茵死刑了,海波伊迪斯遂要求将费蕊茵带上庭来,让众人都可以看到她,然后一把撕破她的内衣,让她的乳房袒露在众人眼前……”费蕊茵美丽逼人的胸部加上海波伊迪斯的雄辩,激发了法官们的同情心,终于没有判她死刑。费蕊茵被释放后,雅典通过一个法条,禁止被告在庭上裸露胸部或私处,以免对法官造成影响。
大部分的希腊妓女,不管是希蒂洛还是普通妓女,都与奶妈一样是奴隶出身,至于一般女人(包括公民之妻)则受到社会文化重重束缚。不过,希腊女人也不完全是软弱的受害者,就和多数性别隔离社会里的女人一样,她们有自己的生活,有时也会与男人同一阵线,捍卫限制女人的社会规范。
古典学者温克勒(JohnJ.Winkler)便认为笛米特与爱芙罗黛蒂节两个庆典,是古希腊女人抒发“压抑笑声”的机会。这两个节庆每年7月底在雅典住家的屋顶举行,以纪念爱芙罗黛蒂命运多舛的情郎阿多尼斯(Adonis),成群的女人在屋顶上歌唱、跳舞、聊天,直到天亮,居高临下,还可以看到谁在窥视她们!
亚里斯托芬(Aristophane,公元前450年到公元前388年)曾在《利西斯塔》(Lysistrata,公元前411年)中,以纯男性观点描绘这两个节庆,他说当某位自大傲慢的议员在议会里滔滔不绝时,“他的老婆却在屋顶上喝得微醺,高喊着‘为阿多尼斯捶胸’!”
早在亚里斯托芬之前,希腊女诗人莎芙(Sappho,公元前610年到公元前580年)便曾描写过爱芙罗黛蒂节,观点完全不同,深具同情心:“温柔的阿多尼斯死了,西塞拉,我们该如何是好?女士们,捶打你们的胸膛,割裂你们的长衣。”
当古典世界的中心由希腊转到罗马,希腊女神与男神不再叫做宙斯、艾瑞斯、希拉、爱芙罗黛蒂、阿蒂米丝、雅典娜,而换上拉丁名字朱比特、玛斯(Mars)、朱诺(Juno)、维纳斯、黛安娜、米纳娃(Minerva)。除此之外,希腊神祇也有了基本改变,他们必须和罗马建国英雄罗穆勒斯(Romulus)与瑞摩斯(Remus)竞争。根据罗马神话,罗穆勒斯与瑞摩斯兄弟是战神玛斯与凡间女子所生,出生后被丢弃到台伯河中,后被母狼救起,吸吮它的乳汁长大。这则动物哺育人类的故事和罗马建国息息相关,暗示罗马的建国者在凶残的掠食动物身上吸收到战斗的特质,后来才能成为国王。直至今日,罗马的象征都是多乳头的母狼哺育建国英雄的画面。
罗马还有一则喂奶传说,主角不是神祇、神话动物与国王战士,而是凡人,不过它同样大幅改变了哺育形式,反映出罗马人对家庭及公民责任的重视。这则故事俗称“罗马善举”(RomanCharity),最早是由公元1世纪的罗马历史学者马希莫思(ValeriusMaximus)所述,后来再由长者皮尼(PlinytheElder,公元23一79,译注:皮尼本名QalusPliniusSecundus,是罗马重要的历史学者,也写过许多科学书籍)转述,描绘一个平民女子到狱中反哺母亲:
世上的孝行感人故事之多罄竹难书,但全都无法与罗马这则故事相比。一名地位低微的平民女子刚刚生下小孩,获准探望因罪系狱的母亲,狱卒搜她的身,不准她携带食物入内,后来赫然发现她以自己的乳汁喂食母亲。
就这样,在古希腊文明里持续了数千年的“乳房文化”,继续成为屋顶上、屋子内甚至地下女人团体表达自我的方式。它以神话的形式透过口述代代相传,即便人们不再公开崇拜女性的神秘,这些神话依然勾起女性力量的回忆。当希腊社会转向崇拜男性生殖器官,残存的传说依然表彰着乳房的超自然力量。
比如银河诞生的神话故事便和希拉的乳房有关。根据这则神话,希拉是众女神之后,凡人只要吸吮了希拉的乳汁,便能长生不死。宙斯与凡间女子爱克米娜(Alcmena)偷情,生下了赫克力士(Hercules),宙斯希望赫克力士能获得永生,便趁希拉睡着时偷偷将赫克力士放在她的胸前吸奶,但是赫克力士吸得太用力,惊醒了希拉,她赫然发现胸前躺的不是自己的孩子,震怒之下,用力将乳头自赫克力士的嘴中扯出,乳汁喷到天上,成为今日的银河(MilkyWay),而赫克力士喝了希拉的乳汁,获得不朽,成为诸神之一。文艺复兴时期,丁特利多(IacopoTintoretto,1518-1594)与鲁本斯(PeterPaulRubens,1577-1640)都曾将这则神话变成伟大的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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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性战争的原型
我们也不能忘了亚马逊女战士的传说,她们是战神艾瑞斯(Ares)的后裔,崇拜狩猎女神阿蒂米丝,居住在小亚细亚的卡帕多西亚(Cappadocia)区域,举国上下都是女人,由女王统治。每年一度,亚马逊女战士为了繁衍后代,会和外面的男人交欢,生下的如是男孩,便被送走,或者弄成残废做奴隶;如果是女孩,就抚养长大成为女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