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黑暗中,两个黑影变成一个黑影,女人低声而激动地说:“天要亮了……”
大黑鱼有些迟疑。
“老爷子,为我们才躲出去的。”女人声音越来越小,嘴被硬硬的胡茬扎着。他们蓦然回到了童年,一次去河里洗澡,他俩都脱光了,下水前,他说:“往肚脐浇尿,肚子不疼。”
已是掌灯时分却没点灯,没钱买煤油,秋月点着干麻秆,不时用嘴吹吹,发出微弱的光亮,总比长时间呆在黑暗中强,让人感到舒服些。
淑珍问大黑鱼的这些年都在哪里?干什么?娶没娶亲?
老人从炕旮旯摸出些菜叶,捻进烟锅里,就着麻秆火点着烟,咝咝地吸一口,咳嗽几声,小屋里弥漫着苦涩的干菜叶味儿。她说着自己的遭遇,更苦更涩,麻秆燃尽。
月光很难从帘子透进来,屋子很黑,一只手过来,是她的手。小时候,她常从被窝伸出手,娇气地说:
“黑子哥给我焐手,放肚子上焐。”他满足她的要求。有时,她也给他焐,用没完全发育丰满的、干瘪的胸脯来焐。此时,她使劲攥着他的手。
大黑鱼望眼拽住马镫的秋月,沉思片刻,说:“不去你家了,我到小镇上去。”
“娘让我给你。”秋月递上捧在手里的一块石头,说,“爹活着时候凿刻的,上面有你的头像,过年时,娘总看着它哭,还烧香供馒头……”
一块青石浮雕——男人头像,头像上方有行飞翔的大雁。他怎也看不出像自己,如果说某点像的话,就是鼻梁上那块夸张的黑痣。大黑鱼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凭她对一个深爱的人描述,通过石匠的雕刻,怎么也不会很像的,但是它凝聚着两颗心啊。
“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秋月扑通跪下,泪水流过那张稚气的脸,说,“娘说你永远不会来俺家啦,舅舅,是真的吗?”
大黑鱼策马离开,背后秋月哭得很伤心。
炕头一阵响动,老人摸黑下地,咳嗽一阵后,他说:“我去占磨。”
“爹,天还早呢。”淑珍说。
“晚了,占不上。”老人出去了,咳嗽声渐渐远去。
那个年月中,每个村屯中只有一座碾道(磨坊),使用它得起早,去抢占,也叫抢碾子占磨。
两个孩子睡觉都打呼噜,挺响。
晚霞中的莽苍原野没有人迹,没有声响,他感到沉闷。突然,蚂蚁鸟孤独的叫声传来,哞——哞——哞!它是可怜的鸟,孤独一身。春天里热恋的情侣失去了,所爱的子女也飞走了,只剩下它自己孤零零地在荒原上飘荡。
大黑鱼还是回来了,走进破旧小院。倘若没有四口活着的人,谁能相信这也是住户人家?窗无框无扇,秫秸串起的帘子遮挡着;堵门的是棵多枝多杈的榆树头;炕没有席子、没有炕沿。一个六旬老者,身盖麻袋片,背部垫起老高,气喘病致使他躺不平,老人身边一个生病的男孩呻吟着。
“她舅,”老人挣扎着坐高一些,因为耳朵背说话声音很高,免不了有些气喘,说,“我们全家都盼你能回来……秋月她娘,拾掇点饭啊。”
淑珍何曾不想去做饭,一粒米也没有,玉米面掺菜叶,咋招待他?
大黑鱼看出淑珍为难,从褡裢里取出路上准备吃的二斤煎饼,家里因食物而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