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东厢房门口还有一道岗。带班的是哑巴孙不言。他坐在墙边一根圆木上,玩着手中的缅刀。鸟仙耷拉着两条腿坐在桃树杈上,手里攥着一根黄瓜,用门牙一点儿一点儿地啃着吃。
她的身体烫得像刚从淬火桶中提出来的铁器,冒着腥臭的热气。我们坐在母亲周围,大眼瞪着小眼。母亲闭着眼睛,嘴唇上全是透明的水泡,许多吓人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她一会儿大声呼叫,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用欢愉的腔调说,一会儿用悲哀的腔调说。上帝、圣母、天使、魔鬼、上官寿喜、马洛亚牧师、樊三、于四、大姑姑、二舅舅、外祖父、外祖母……中国鬼怪和外国神灵、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我们知道的故事和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母亲嘴里吐出来,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演绎着、表演着、变幻着……理解了母亲的病中呓语就等于理解了整个宇宙,记录下母亲的病中呓语就等于记录下了高密东北乡的全部历史。
“进去吧,”蒋政委对大姐说,“好好劝劝他,我们希望他弃暗投明。”
蒋政委端着碗,和大姐讨论绿豆的品种问题。他说他们老家有一种沙绿豆,一开锅就烂,不似这里的绿豆,没有两个小时熬不烂。讨论完了绿豆问题,又接着讨论黄豆问题。这两个人似乎是豆类专家。把各种豆子讨论过,蒋政委想把话头转移到花生品种上时,大姐却把碗掷在地上,很蛮横地说:“姓蒋的,你玩的什么圈套?”
店主闻声进来,哭丧着脸对我四姐说:“姑娘,不是我心狠,我也是拖家带口,这十几天的店钱、饭食钱、灯烛钱……”
蒋微笑着,说:“沙太太,您多心了。我们走吧,沙旅长一定等急了。”
“娘睁眼了,娘睁开眼了!”我们眼含泪花,齐声欢呼。母亲抬起手,逐个地抚摸着我们的脸。“娘……娘……娘……娘……娘……”我们说。“姥姥,姥姥。”司马家的小可怜虫结结巴巴地说。“她呢?她……”母亲伸出一只手,说。四姐把包在紫貂皮大衣里的她抱过来让母亲抚摸。母亲抚摸着她闭上了眼睛,两滴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他在哪里?”大姐讥讽地问。
蒋政委说:“太应该了,你看你的脸,快成了干茄子啦。老张,赶快给沙太太盛碗汤,要稠的。”
母亲脸色惨白,抓着四姐的手,问:“想弟,告诉娘……”
大姐说:“我要稀的。”
四姐凄然一笑,说:“娘,带着弟弟妹妹回去吧,这里不是咱的家……”
蒋政委说:“盛稀的。”
花光了七姐换来的粉红钞票,母亲睁开了眼。
蒋说:“自然是在你们难以忘记的地方。”
店主接过钱,说:“姑娘,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请医生。”
我家大门口,站岗的士兵比教堂门口还多。
皮肤松弛、脸上长满痦子的店主被母亲的呼叫声惊动,拖拉着松松垮垮的身体,急匆匆地来到我们房间。他伸手摸摸母亲的额头,连忙缩回手,焦急地说:“快请医生,要死人啦!”他看看我们,问四姐:“你最大?”四姐点点头。“为什么不请医生?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店主问。四姐哇啦一声哭了。她跪在店主面前,道:“大叔,行行好,救救俺娘吧。”店主道:“姑娘,我问你,你们还有多少钱?”四姐从母亲身上掏出那几张钞票,递给店主,道:“大叔,这是卖俺七妹的钱。”
母亲惊问:“想弟,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大姐端着汤碗,喝了一口,说:“果然放了糖,蒋政委,我劝你也喝一碗,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一定喉干舌燥。”
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八日上午,上官想弟把一沓钞票递给大病初愈的母亲,她说:“娘,欠店主的钱我已经还清了,这是剩下的钱……”
蒋政委捏捏喉咙,说:“还真有点口渴。老张,给我盛一碗,我也要稀的。”
四姐说:“大叔,您是俺家的大恩人,欠您的钱,俺一定还,只求您暂时不要撵俺,俺娘她还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