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现在,所有的俘虏都在喝汤,教堂里一片嘴响汤响。老兵和小兵暂时无事可做,一个小兵舔嘴唇,一个小兵直着眼看我。一个老兵无聊地用勺子刮着桶底,一个老兵摸出烟口袋和烟袋锅想抽烟。母亲把碗沿塞到我嘴里,我厌恶地把粗糙的碗沿吐出来,我的嘴不适应除了乳头之外的其他任何东西。
妓院老鸨像检查牲口一样把四姐全身检查了一遍,说:“太瘦了。”店主道:“老板,一袋米就催胖了!”老鸨伸出两根指头,说:“二百块钱吧,我做个善人,积点德!”店主道:“老板,这姑娘的娘病了,还有一群妹妹,再给她加点吧……”老鸨说:“嗨,这年头,善门难开哪!”店主求情。四姐跪下。老鸨道:“好吧,我这人心软。再加二十吧,顶破天的高价了!”
大姐的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哼,蒋政委看看她,她脸上也净是表示轻蔑的表情。她说:“我也该喝碗绿豆汤。”
四姐说:“娘,我把自己卖了……价钱还可以,店主帮着讨了半天价……”
两个老兵掌勺,两个小兵递碗,一碗接着一碗盛。持枪的士兵闪到两边,侧面对着我们,我们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只看着俘虏。俘虏们都站起来,自行排成队伍,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无聊地垂着,等待着端绿豆汤碗。端到汤碗的,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生怕热汤溢出烫了手指。一个接着一个的俘虏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端着绿豆汤慢慢地转到后边去,蹲下,才腾出两只手,捧着碗,转着圈吹,转着圈喝。呼呼呼吹气,吸溜吸溜,都非常有经验地小口喝。司马少爷就没有经验,喝了一大口,欲吐吐不出,欲咽咽不下,烫得满口腔发了白。一个俘虏伸手接碗时悄悄地叫了一声:“二姨夫……”掌勺的老兵抬起头,盯着那张年轻的脸看。“二姨夫,您不认识我了?我是小昌呀……”老兵抡起勺子砸了一下小昌的手背,骂道:“谁是你的二姨夫?你认错人了,俺可没你这号当绿皮子汉奸的外甥!”小昌哎哟了一声,手中的碗掉在脚背上。脚背被烫,他又哎哟了一声。提裤子的手情急中欲去摸脚,裤子却落到膝盖下,露出烂脏的裤头。他又哎哟了一声,双手提起了裤子。直起腰时,他的双眼里满噙着泪水。
第十六节
“老张,注意纪律!”蒋政委恼怒地说,“谁给你随便打人的权力?告诉军法处,关三天禁闭!”
“金童啊金童,”她说,“你好好长,快快长,咱们上官家可全靠你了!”说完,她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鸡鸣般的哽咽声冲出喉咙。她捂住嘴巴,像要跑出去呕吐一样,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老张嗫嚅:“他冒认二姨夫……”
上官来弟冷冷地说:“蒋政委请我们来,不是喝绿豆汤的吧?”
哑巴放下碗,捡起一块劈柴,蹲在地上,写出一行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大字:“她是我的丈母娘。”
母亲说:“为什么不喝呢?老张,给俺娘们盛上几碗。”
哑巴跑到我们面前,嘴里哇啦,双手比画,表达了许多我们无法理解的意思。我们困惑地望着他那张线条粗糙的脸,心里萌生着许多毛茸茸的念头。哑巴眨动着土黄色的眼珠子,肥大的下颚连连抖动。他转身跑到东厢房里,拿出了豁边的青瓷大碗和那幅鸟画,对着我们炫耀。剃头的人提着刺刀走上前来,拍拍哑巴的肩膀,问:“孙不言,你认识她们?”
上官来弟说:“娘,当心汤里有毒!”
四姐跪下,给母亲磕了一个头。她爬起来,摸摸五姐的头,拍拍六姐的脸,揪揪八姐的耳朵,匆匆忙忙捧起我的脸亲了一口。她双手捏着我的肩膀,用力晃了晃,激情漫卷的脸犹如风雪中的梅花。
蒋政委说:“我看你就是他的二姨夫,遮遮掩掩干什么?好好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参加我们爆炸大队。小伙子,烫得怎么样?待会儿让卫生兵给涂点二百二。汤泼了,重给他盛一碗,多给他盛上点绿豆。”
这时,我们听到一个沙哑嗓子的女人在门外大声吆喝:“姑娘,走吧,俺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等你!”
那个倒霉的外甥端着优待他的稠汤一瘸一拐地转到后边去了,后边的俘虏又接上来端汤。
母亲身子晃了晃,缓慢地跌倒在地。
院子里的人顿时愣住。那个顶着一脑袋肥皂沫子的人猛地跳起来,抬起衣袖,擦干净被脏水污染了的脸,对着我们哇哇怪叫。他是孙家的大哑巴。
蒋政委大笑着说:“沙太太想象力太丰富了。”他抓起木勺,舀起一勺汤,高高举起,慢慢往下倒,让汤的优美展现,让汤的味道扩散。他扔下勺子,说:“这汤里,下了一包砒霜,两包老鼠药,一口下肚,五步断肠六步倒七窍流血,有没有敢喝的?”
母亲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家!”
母亲上前,摸起一个碗,用袖子擦擦灰土,抄起木勺,盛上一碗汤,递给大姐。大姐不接。母亲说:“这碗是我的。”她往碗里吹了几口气,试探着喝了一口,又试探着喝了几口。母亲又盛了三碗汤,递给六姐八姐和司马少爷。俘虏们说:“给我们盛,有毒没毒喝三碗。”
我们原以为一进家门就会发现上官领弟和上官吕氏的尸首,但眼前的情景与我们想象的大相径庭。院子里热闹非凡,有两个剃着崭新光头的男人,坐在正房的墙根,低着头,认真地缝补衣服。他们穿针引线的动作十分娴熟。还有两个人,紧挨着缝补衣服的人坐着,同样是闪着亮光的崭新的头,同样是十分认真的样子,他们俩在擦拭两杆乌黑的大枪。还有两个人,在梧桐树下,一个站着,手持一柄闪闪发光的刺刀;另一个人坐在凳子上,低着头,脖子上围着一块白布,湿漉漉的头上,噼噼啪啪爆裂着肥皂的泡沫。站着的人屈起腿,把手中的刺刀在裤子上反复擦了几下,然后,一手捏住满是肥皂泡的头,一手举起刺刀,比量着,仿佛在寻找下刀的位置。他把刺刀按在那爆裂着肥皂泡沫的头颅正中,撅起屁股,手臂往下滑动,一刀到底,便将一大片湿漉漉的头发刮下来,闪出一块青白的头皮。还有一个人,在我们家囤过花生的地方,双手攥着一把长柄的大斧,劈开双腿,面对着一个老榆树盘根。他的身后,是一大堆劈好的木柴。他高高地举起斧头,让闪光的利器在空中略微停顿一下,然后猛地劈下去。斧头下落时他嘴里嗨了一声,斧刃深深地楔进树根里。他用一只脚踩着树根,双手摇撼斧柄,艰难地把斧刃拔出来。他退后两步,摆好姿势,往手里啐几口唾沫,又一次高举起斧头,榆木根盘响亮地裂开,一块劈柴像炮弹皮子一样飞出来,击中了上官盼弟的胸脯。五姐尖叫了一声。缝补衣服和擦枪的人抬起头来。剃头的人和劈柴的人扭过头来。被剃头的人倔强地抬起头来,但随即又被剃头的人用手按下去。“别动。”他说。劈柴的人说:“是讨饭的来了,老张头,老张头,讨饭的来了。”一个围着白围裙、戴着灰帽子、满脸皱纹的人弓着腰从我家堂屋里跑出来。他高高地挽着袖子,胳膊上沾着面粉,和善地说:“大嫂,另跑个门吧,我们当兵的吃定量,省不出饭来打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