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县长望着大姑姑炯炯的目光,道:“你是这姑娘的母亲吧?”
母亲听着上官父子的争吵,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上官家今年小麦大丰收,方圆二亩地的打谷场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麦穗子。晒焦了的麦粒的香味,灌进了她的鼻腔。丰收总是带给农妇喜悦,哪怕她是泡在比黄连还苦的水里。母亲手按着地,很不顺利地站起来。她弯腰捡杈时几乎要晕倒,手拄杈杆勉强站定后,还感到蓝天和黄地像两个硕大的轮子,在倾斜着旋转,而自己的身体也是那样倾斜着,几乎站不住脚。腹部剧痛,刚刚卸掉重负的子宫激烈地收缩着,凉森森的腥冷液体,一股股地从产道里冒出来,濡湿了她的大腿。
大姑姑生死不怕地顶了县长一句:“千金小姐就是养着耍的,干粗活有丫环呢!”
“我看你们谁敢!”好像平地起了一个雷,于大巴掌怒吼一声,双手攥拳,从人堆里蹦出来,护住了于鲁氏。
母亲挨到打谷场上,上官寿喜对准她的腿弯子抽了一杈杆,骂道:“懒驴,你怎么才来?你要把老子累死吗?”
县长道:“把这个刁蛮泼妇给我捉起来,她女儿一天不放足就羁押她一天。”
母亲本来就腿软,冷不丁地挨了一杈杆,不由自主地便坐在了地上。她听到被太阳晒得像小烧鸡一样的丈夫,沙哑的嗓子怒吼着:“别装死,快起来翻场!”
大姑姑道:“是又怎么样?”
百姓们乱纷纷议论起来。有人抓起土块,投掷着那六个天足姑娘。
吃晚饭的时候,上官鲁氏失手打破了一个碗。她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响,心里清楚地知道,倒霉的时刻来到了。
几个差役怯生生地上前,欲擒于大巴掌。于大巴掌一抖胳膊,便把他们撂到一边去了。
自从第四个女儿出生之后,上官家的天空一直是阴云密布,婆婆的脸板得像一把刚从淬火桶里提出来的镰刀,随时像要飞起来砍人似的。
县长大怒,吩咐左右:“拿下他!”
丈夫把那杆桑木杈扔在她的面前,摇摇摆摆地走到槐树下乘凉去了。她看到公公也把手中的木杈扔了。他骂着儿子:“日你个娘,你不干,老子也不干啦,难道这满场的麦子,是我一个人的吗?”公公也到了树荫下。爷儿俩拌着嘴,绝对不像父子,而像一对难兄难弟。
县长道:“她的小脚是你的杰作了?”
儿子说:“我才不干了呢!打这么多麦子,还是顿顿吃粗面。”
大姑姑道:“是又怎么样?”
老子说:“你顿顿吃粗面,难道我就捞到吃细面了吗?”
根本没有“坐月子”这码事了。刚收拾完孩子,双腿间还淋漓着鲜血,就听到婆婆用火钳敲响了窗户。“有了功了是不是?”上官吕氏凶狠地骂着,“劈着个臊×净生些嫚姑子还有功了是不是?还让我四个盘八个碗地端上去侍候你?于大巴掌家教育出来的好闺女!有你这样做媳妇的吗?!我看你倒像是我的婆婆!前辈子杀老牛伤了天理,报应啊!我真是昏了头,瞎了眼,让猪油蒙了心,鬼迷了心窍,给儿子找了这么个好媳妇!”她用铁钳敲打着窗户,吼道:“我说你哪,你给我装聋作哑听不到是怎么的?”母亲哽咽着说:“听到了……”“听到还磨蹭什么?”婆婆说,“你公公和你男人,正在场上打麦子哪,放下扫帚拾起锨,忙得一个人恨不得劈成四瓣儿,你倒好,像那少奶奶一样,铺金坐银地不下炕了!你要能生出个带把儿的,我双手捧着金盆为你洗脚!”
于大巴掌蛮横地说:“我是你爹!”
母亲换上一条裤子,头上蒙上一条肮脏的毛巾,看一眼浑身血迹的女婴,用袖子揩干满眼的泪,拖着软绵绵的腿,强忍着剧烈痛楚,挪到院子里。古历五月耀眼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抄起水瓢,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咕嘟嘟灌下去。死了吧,她想,活着也是遭罪,自己把自己作腾死吧!院子里,婆婆正用乌黑的火钳,拧着上官来弟的大腿。上官招弟和上官领弟,瞪着惊恐的眼睛,瑟缩在草垛根上,一声也不敢吱,小小的身体,恨不得塞到草垛里去。来弟像杀猪一样号哭,孱弱的身体,在地上滚动着。“让你号!让你号!”上官吕氏凶狠地叫着,双手拤着火钳子,用她打铁多年练出来的准确和强悍劲儿,一下接着一下夹着来弟的身体。
县长问:“你是什么人?”
母亲扑上去,拉住上官吕氏的胳膊,哭求道:“娘啊,小孩子不懂事,饶了她吧……要夹就夹我吧……”母亲软软地跪在了上官吕氏面前。上官吕氏气烘烘地把火钳掷在地上,怔了怔,然后就拍打着胸脯,哭着:“天哪,俺的个天哪,真真把俺气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