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官金童跟随着耿莲莲,参观了孔雀饲养场,上千只孔雀,拖着疲倦不堪的腿,在尼龙网罩起来的沙地上,麻木不仁地蹒跚着。几只白色的雄孔雀,见到耿莲莲,便献媚地开了屏。它们的尾羽稀少,开屏后便显露出青紫的屁股。几个穿高豄胶皮靴子的女工,扯着自来水管子,正在冲洗孔雀宿舍的水泥地面。孔雀场的气味,与当年留在他记忆里的蛟龙河农场养鸡场的气味一样。他偷看了一眼耿莲莲,耿莲莲也正在看他。他尴尬地问:“有狐狸吗?”耿莲莲道:“沼泽地里有,但它们从没来这里骚扰过。”
大栏市政府与韩国巨商司马粮合资兴建大栏大饭店的签字仪式在桂花大厦会议厅进行。签字仪式结束后,我跟随着他登上第十七层,进入他的总统套房。地面像大镜子一样,照出了我的影子,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一个顶着水罐的女人,赤条条一丝不挂,乳头像鲜艳欲滴的红樱桃。司马粮笑道:“小舅,别看那玩意儿,待会儿让你看真的。”他喊道:“曼丽!”那个混血种女人应声而出。他说:“侍候小舅洗澡,换衣服。”我说:“不、粮子、我不。”他说:“小舅,咱们两个,是谁跟谁呀?有苦咱俩同当,有福咱俩共享,你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告诉我,跟我不要讲客气,讲客气就是瞧不起我。”
耿莲莲说:“小舅,我先带你参观一下吧,然后我们再谈工作。”
“那么,”上官金童问,“我能干点什么呢?”
司马粮终于看到了被捆住手脚、平放在塔前的我母亲。他的身体猛地往高里一抻,好像有一只大手握着他的头发往上提了一下。他的身体倒退了一步。圆溜溜的大头乱晃着,眼睛里滚出了泪水。他慢慢地往下跪,膝盖弯曲到一定程度便快速地跪在地上。他放声大哭着:“姥姥啊,姥姥……”
他跟着她参观了丹顶鹤饲养场、黑鹳饲养场、火鸡锦鸡饲养场、鸳鸯饲养场……她说,“东方鸟类中心”担负着两个使命:一是搜集世界各地濒临灭绝的珍稀鸟类,用人工饲养法繁殖它们的后代,改变它们的“物以稀为贵”的状况;二是为世界各地的人们提供食物,满足他们喜欢猎奇的口腔。她说,你那个外甥,是个鸟类专家,他能根据鸟类的叫声,准确地猜到鸟类的心情。他是精通鸟语的人。他能训练被传统观念认为是嘴笨舌拙的鸟儿说话。乌鸦,笨不笨呢?只会呱呱乱叫,似乎是够笨的了,可是,在他的调教下,一只乌鸦竟能朗诵儿歌。但是他缺乏经济头脑,把“东方鸟类中心”搞得负债累累,我接任总经理后最艰巨的任务就是要扭亏为盈。我的唯一办法是,让一切鸟儿变成盘中的菜肴,买一对鹦鹉观赏,只要饲养方法得当,十年也不会死亡。但吃掉一对鹦鹉,二十四小时内便可消化干净。人的嘴是最广阔的市场,而且随着经济的发达,物质的丰富,人们的嘴早已不满足于一般的食物,鸡鸭鱼肉,早已被人们吃腻。当然,这是一小部分人,这一部分人是吃饭自己不掏钱的。我们的“东方鸟类中心”就是要赚这些人的钱。一对孔雀,价值一千二百元,老百姓吃得起吗?他们吃不起的,但那些人吃得起。我去年到广东考察,发现一个农民,办了一个鳄鱼养殖场,扬子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他那儿,国家的保护令是他提高鳄鱼售价的砝码。你想吃扬子鳄吗?对不起,这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身价自然不凡。吃得起的,不在乎钱;吃不起的,再便宜他也不要。扬子鳄,按厘米出售,买一条吧,从头量到尾,一百四十厘米,一厘米八十元,对不起,这条扬子鳄,价值一万一千二百元,优惠一下啦,老熟人嘛,赔血本啦,一万元,拿走吧。鳄鱼宴上,净是些手握印把子的人啦,还有他们的情人们啦。很难说这鳄鱼肉就比鲤鱼肉好吃,但鲤鱼人人都能吃,鳄鱼,扬子鳄,就不是人人都能吃到了。等你老了时,可以骄傲地对子孙说,爷爷年轻时,吃过一次扬子鳄,是一个大老板请客。那养鳄鱼的农民,自然是发大了。我想,咱们的思想应该再解放一点,不能仅仅满足于饲养国内的珍稀鸟类,还要饲养地球上能够找到的珍稀鸟类,到两千年的时候,我的计划是,把这片沼泽地,全部圈起来,建成世界上最大的鸟类天堂、鸟的博览馆,到时候我们鸟类中心将成为大栏市最重要的风景,吸引旅游者,吸引投资者,吸引美食家。她说,前途是非常光明的。
他哭得很纯,很真,有乱纷纷迸落的泪水为证,有他鼻子尖上的鼻涕为证。上官鲁氏睁开只有微弱视力的眼睛,嘴唇翕动着,说:“你是……粮儿?”
他跟随着她,又看了鹦鹉饲养场,在一所高大的房子里,层层叠叠着数千只铁笼子,每只笼中就是一个鹦鹉家庭。数万只鹦鹉的鸣叫声,让人心神不宁,仿佛随时就会有大祸降临一样。鹦鹉饲养员穿着蓝工作服,耳朵里堵着棉花。如果不堵棉花,他们的精神就会错乱。“这是一种具有广阔的市场潜力的观赏鸟,”她说,“当然也可以食用,大栏市的官员们都是些食物冒险家,他们大大地拓宽了人类的食物领域,过去,许多被传统观念认为有毒、不洁、不能吃的东西,都被这批冒险家征服了。过去,人们认为癞蛤蟆不能吃,其实癞蛤蟆肉味鲜美,远远胜过青蛙。市劳动局下属的五一宾馆,上个月就推出一道名菜,‘癞蛤蟆吃到天鹅肉’,菜的主要配料是:新鲜的去皮癞蛤蟆七只,扒去内脏的天鹅一只。将七只癞蛤蟆塞到天鹅肚子里,文火烘烤。这道菜公然违背了国家的动物资源保护法,最近,他们只好用家鹅来代替天鹅。其实,对野生的珍稀鸟类,最好的保护方法是变野生为家养。譬如孔雀,在我们这里,已经跟肉食鸡差不多了。”
耿莲莲用新鲜的牛奶和煎得半熟的鸵鸟蛋招待上官金童。她吃得像鸟很少。上官金童吃得像猪很多。她喝着香气扑鼻的“雀巢”牌咖啡,说:“小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您出马公关的时候了。”
秦吾金,是那个教过司马库也教过我的秦二先生的孙子。他当上了文物所长不搞文物搞开发。他现在正捧着我家那个青瓷大碗仔细观赏着。他的眼睛是那么亮。他腮上的肌肉还在颤抖着,直升机上的呐喊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抬头观望时,直升机又飞回来,一股烟尘把他吞没了。
天亮之后,耿莲莲请他去她的办公室共进早餐,享受了这一殊荣的,还有她的丈夫驯鸟大师鹦鹉韩。他一进门,就受到了蹲在金属架上的黑八哥的问候,“你好!你好!”黑八哥抖搂着羽毛,嗲声嗲气地“说”着。他十分怀疑这声音的真实性,转着圈儿寻找发声源。黑八哥却“说”:“上官金童!上官金童!”鸟儿的问候,真令他惊喜无比。他对它点点头,说:“你好!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呢?”黑八哥抖搂着尾巴“说”:“浑蛋!浑蛋!”耿莲莲说:“鹦鹉韩,听听吧,这就是你驯出来的宝鸟!”鹦鹉韩扇了那黑八哥一巴掌,骂道:“浑蛋!”黑八哥昏头涨脑地“说”:“浑蛋!浑蛋!”鹦鹉韩尴尬地对耿莲莲说:“他妈的,这鸟儿,你说怪不怪吧,就跟小孩子一模一样,教他句正经话儿,十遍八遍也学不会,可是骂人的脏话,不用教就会了!”
终于,这个草绿色的大家伙在塔前的空地上落下了。它落地后还喀啦喀啦地抖动着,那些扁平的、像老耿挑虾酱时使用的大扁担一样的螺旋桨,还在它头上傻不拉唧地扑棱着。越扑棱越慢,终于不扑棱了,哆嗦了几下,停住了。它瞪着眼趴在那儿。舷窗把它的肚子照亮了。一扇门从它肚子上开了。先是有一个穿皮衣裳的人踏着小梯子蹦下来,接着下来一个穿着橘黄色风衣的女人。她像一块醒目的黄颜色,圆润的屁股在梯子上、在橘黄风衣里撅着。她穿着羊毛裙子,也是黄色的,但跟风衣的黄不一样。风衣黄得鲜亮。裙子黄得黯淡。她的腿肚子绷得很紧。她终于转过脸了。按照我看人的习惯,我先看到了她的遮挡在风衣、薄毛衣里的乳房,是两只很大、很胖的家伙,没穿乳罩,奶头歪着脑袋紧贴着细羊毛高领套衫。这套衫也是黄色,跟羊毛裙黄得基本一致。一个金的大胸坠子暗藏在两只乳房之间。她的脸是长方形的,气派得很,头上是一个螺丝旋纹大分头。头发黑得呀,流油;头发密得呀,根本看不到头皮。我认出了,她是我母亲的外甥、鲁立人和上官盼弟的女儿鲁胜利。她当市工商行行长时,市里流传过一阵子她专吃未足月引产婴儿的谣言。为什么说是谣言呢?因为她新被提拔为大栏市的市长。原市长纪琼枝因患脑血管疾病不幸去世,有人说她是气死的。我有神经病,一点也不假,我永不否认,但什么事我也清楚,鲁胜利靠什么当上了市长我也清楚,但我不告诉你们。她继承了我五姐的体魄但她比我五姐既有风度又有派头,果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她平时走路昂首挺胸,像大洋马一样。一个大脑袋的中年男人从直升机肚子里钻出来。他穿着一身名贵的西装,扎着又大又宽的领带。鲁胜利跟他走在一起,难以施展开她的洋马步伐。
夜深人静的时候,上官金童躺在豪华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总结了自己的前半生,感到在“东方鸟类中心”享受到的,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这个小头的精明女人,到底要我干什么呢?他摸着胸前和腋下逐渐累积起来的脂肪,朦朦胧胧入睡。他梦到自己长了一身孔雀毛,尾羽展开,像一面华丽的墙壁,千万个彩色的斑点,在羽毛的墙壁上抖动。突然,耿莲莲带着几个面相凶恶的女人,前来拔他的尾羽,说是要将他的尾羽,献给从远方归来的尊贵朋友。他用嘹唳的孔雀语言,对她们提出抗议。耿莲莲说,小舅,不让拔毛,我养你干什么?她的质问无可辩驳。不但适用于孔雀,同样适用于人。于是他只好乖乖地翘起屁股,等待着她们拔毛。他感到屁股上和两条大腿内侧,像有凉飕飕的小风掠过,皮肤绷得紧紧的,钢针也扎不进去。耿莲莲在一个铜盆里,认真地洗着手,用散发着檀香味儿的香皂,洗了一遍又一遍,末了,还让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工,用长嘴大铜壶,倒着水为她冲洗。拔吧,他想说,好外甥媳妇,你别慢条斯理地折磨人了。你知不知道,对于一只被绑在屠床上的羊来说,最大的痛苦,不是那捅进心脏的一刀,而是看着屠夫在一旁磨刀,一边磨,一边用指甲去试刀刃的锋利程度。耿莲莲用戴乳胶手套的手,拍打着他的屁股,说:放松!放松!小舅,你怎么也学起那杀人恶魔司马库来了?那家伙,临死前还往胡子上运气,让剃头匠崩坏了刀刃子。这种事儿,她这个后起之辈如何能知道呢?司马库崩坏剃头匠刀刃子的事,不过是个传说。关于司马库的传说,多得能拉一汽车。传说枪毙他的时候,子弹打在他的额头上,竟然乱纷纷地反弹回去。那气功练得,真像高密东北乡早年的义和拳大师兄樊金标一样,刀枪不入。后来他看见河堤上的亲儿子司马粮,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县公安局的神枪刽子手趁着这机会,把一梭子弹打进他嘴里,才结束了他的生命。冤枉,外甥媳妇,上官金童说,我没有运气,我是害怕。你怕什么?她轻蔑地说,拔你根毛你都这样,要是骟掉你个蛋子呢?那你还不得先休了克?我的天!上官金童想:怪不得鹦鹉韩叫苦连天,这娘们,是够厉害的,连打个比方都动刀动枪的,当年蛟龙河农场的女兽医小董号称“辣椒手”,但她为畜力运输队那匹小公骡做去势手术时,只切除了四个睾丸她就扔掉柳叶刀逃走了。那匹小公骡生了一嘟噜睾丸,像一窝木瓜似的。剩下的手术只好由老邓完成了。一句歇后语至今还在大栏市的部分民众口里使用着:小董骟骡子——不利不索。耿莲莲握住了他尾巴上那几根最华丽的、像芦苇一样粗的羽毛,猛地往外一拽——上官金童大叫一声,醒了。满头都是冷汗。尾骨那儿,好像在隐隐作痛。这一夜,他再也没能入睡。他倾听着沼泽地里鸟儿们打架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回忆着梦中的情景,并运用了在劳改农场跟犯人们学会的圆梦方法,为自己圆梦。
“姥姥,我的亲姥姥,我是司马粮,是吃着您的奶长大的司马粮。”司马粮哭诉着。上官鲁氏身体滚了一下。司马粮站起来,说:“表妹,为什么要把姥姥捆起来呢?”鲁胜利满脸尴尬地说:“表哥,这是我的失职。”她转脸对着秦吾金,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些浑蛋!”秦吾金的腿在打哆嗦,他还抱着我家的大碗不放。“等着我回去,不,就是现在,”她说,“我宣布,撤销你的文管所长职务,回去写检查吧!”她弯下腰,亲自解开了捆绑上官鲁氏的绳索。有一个绳扣系得特别紧,她把嘴凑上去,咬开了那个绳扣。这情景可真是够感人的。她扶起上官鲁氏,说:“姥姥,我来晚了。”母亲疑惑地望着她,问:“你是谁呀?”鲁胜利说:“姥姥,您不认识我了?我是鲁胜利,是您的外甥呀!”母亲摇头,说:“不像,不像。”她转脸寻找着司马粮,说:“粮儿,让姥姥摸摸你,看看你胖了还是瘦了。”母亲的手,在司马粮的脑袋上摸索着,她说:“是我的粮儿,人哪,千变万变,这头盖骨是变不了的。一生的运命,都在头盖骨上刻着。行,行,这膘还行,我的孩,看起来你混得还不赖,还能吃上饭。”司马粮抽泣着说:“姥姥,能吃上饭,咱们熬出头了,从今往后,您就放心地享福吧。小舅呢?小舅怎么样?”
“我们每年都向全国各地的动物园赠送一些,主要的,还是用作肉食。”她说,“根据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孔雀肉能舒筋活血,保肝养肺。根据最新研究证明,孔雀肉里含有二十八种人体必需的氨基酸,还有三十多种微量元素,孔雀肉味鲜美,什么鸡肉、鸽肉、鸭肉,都无法跟孔雀肉相比。最重要的是,孔雀肉能滋阴壮阳……”她笑眯眯地盯着上官金童问,“小舅,你跟着老金去赴过那么多宴会,难道竟没吃过我们‘东方鸟类中心’的孔雀肉?这好办,我这里有一个很好的厨师,做的一手绝活就是‘八宝葫芦孔雀’,明天,我就让你尝尝这道美味佳肴。孔雀胆是名贵药品,以前说孔雀胆有剧毒,纯属污蔑,其实,孔雀胆能滋阴壮阳,祛风湿,明眼目。我的眼睛为什么炯炯有神,就因为我每天临睡前喝一杯孔雀胆酒。”一只雄孔雀走到丝网边缘,歪着头,打量着网外的人。它突然把高挑着一簇翎毛的脑袋从网眼里伸出来,啄了一下上官金童的裤腿。耿莲莲伸手抓住雄孔雀的细脖子,并把另一只手,从上边的网眼伸进去,从它的满屁股斑斓多彩的翎毛中,挑选了一根最粗壮的、色彩最绚丽的,捏住根部,猛地拔下来。她一松手,雄孔雀便痛苦地鸣叫着跑开了。它飞到木架上,一会儿抖动着屁股开屏,一会儿弯着脖子,用嘴巴去啄那被拔掉了羽毛的痛处。耿莲莲把那根漂亮的羽毛送给上官金童,说:“在东南亚某些地区,人们把孔雀毛献给最尊贵的朋友。”上官金童仔细地观看着那由一根根扁平的小毛羽构成的美丽的图案,说:“它会不会痛死呢?”耿莲莲道:“怪不得鹦鹉韩说您是菩萨心肠,果然不假。我不是孔雀,不知道它痛还是不痛。但这孔雀翎是我们鸟类中心的一大收入,我们每年都得从活孔雀身上拔翎,只有活拔下来的毛,才有精神。我们不但要拔孔雀翎,还要拔野鸡的翎子,这翎子,只有活着拔下来,才能给京剧演员做行头。”
他向母亲和鲁胜利询问我的时候,我沿着塔转移了。我不否认我有精神病,但我的精神病只有面对着女人的乳房时才发作,其余的时间我是没病装病。因为,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扮演一个精神病人的乐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满嘴胡言乱语,别人会一笑置之。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嘛,谁要当真谁也是精神病人。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扭秧歌,司机不敢撞你,警察揪住你,不打你也不骂你,他训斥你时你就对着他傻笑,你伸出手去摸他腰间闪光的皮带扣子,你说,摸摸大奶子!弄得那警察哭笑不得。你拦住了市妇联主任的破轿车,抚摩着圆溜溜的车灯,说,摸摸奶子!摸摸大奶子!你看到妇联主任在车里笑得前仰后合。你跑到市电影院广场前,面对着那些悬挂在空中的大海报,像猴子一样耸跳着,籗挲着十根乌黑的指头,吆喝着:摸摸大奶子!摸摸大奶子!那个著名的影星,以奶子大出了名的影星,在广告牌上微笑。那天,围观我上官金童的人,比坐在黑洞洞的影院里观看电影的人还要多。有男的,有女的,有大人,有小孩。有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少妇,她认识我,我也认识她,但我装成神志错乱根本不认识她。她穿着一件比蚊帐还要透明的肥大的裙子,里边只有一条黑胡椒网眼的裤衩。她的皮肤很白,身材好极了,虽然刚生了孩子身材也好极了。生了孩子是狗奶子。她没戴乳罩,结实的丰乳一览无余。她的乳汁是那么丰富。她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她手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顶花带刺的小黄瓜。紫又亮的歪把茄子,把上带着毛茸茸的刺儿。还有几个鲜艳欲滴的、畸形的、生着乳头的西红柿。痴子痴子跳一跳,摸摸她的大奶奶!那些脖子上扎着红领巾的、天真纯洁的儿童们拍着手齐声喊叫,逗弄着我。他们是在老师的带领下来观看道德教育影片的。大喇叭里播放着电影插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棵草。冰糕冰糕,奶油冰糕。冰棍冰棍,插到嘴里冒热气。砰!气枪射击,打中一枪奖一枪。套圈比赛,扔一次一元。套中什么是什么。有香烟,有泡泡糖,有健力宝,有可口可乐,套中了就赚,套不中就赔。耍猴的。斗鹌鹑的。敲锣卖糖的。摆象棋残局的。正宗越南风味小吃,由自卫还击战英雄沙里豹重金特聘阮氏梅香主厨欢迎品尝余味无穷啊。马氏牛肉丸,边吃边按摩哪!涂着廉价脂粉的土洋妞搔首弄姿招徕顾客。那些地方都要钱,看花痴上官金童表演不要钱。花痴花痴,表演个“老头吃奶”呀!你那时心里酸楚无比,因为你看到那个提着新鲜蔬菜的丰满少妇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处在幸福境地中的年轻女人所特有的、特别容易流露的同情弱者的光芒。你想起在鹦鹉韩家那短暂的发达时光里,曾与这个少妇有过一次桑葚般酸酸甜甜的感情小随笔。她当时在一家自选商场被人揪住。你被她的美丽乳房感动着,便慷慨地挺身而出冒充了她的丈夫替她付了账。你说:我妻子没有自己付账的习惯。你装作不认识她。但你没有再蹦高摸海报上明星奶子的热情了。你羞愧难当地跑了,跑进了一条小巷。但你从巷口钻出来时,她已经在那儿等着你了。小巷很安静。一些孩子的尿布像五彩旗帜在灿烂的阳光里招展着。她低声说:你是真痴呢还是假痴?我欠你一笔债。你摸我的吧,摸一次,我就还清你了。摸吧,可怜的男人,那些牌子上画着的,都是假的。那些明星的,没有几个是真的,都是用海绵、棉花什么的垫高了的。可怜的男人,因为这个竟能疯了?摸吧。她闪到僻静的墙角,左右望望,指指自己的乳房,说:痴子痴子,过来,快点,我成全你一次吧。她的乳房在尿布里掩映着,那么庄严,那么神圣。你双手捂着脸蹲下,痛苦地说:不……她像个大知识分子一样叹息一声,说:噢,原来也是“叶公好龙”。她的神色宁静了。她从网兜里选了一个最大的、生着几个奶头的西红柿塞在我怀里,在尿布的旗帜里扭了几下细腰,便被耀眼的光明吞掉了……我捧着那个富有象征意味的西红柿,久久地沉思着。西红柿为什么要生出乳头呢?山是地的乳头,浪是海的乳头,语言是思想的乳头,花朵是草木的乳头,路灯是街道的乳头,太阳是宇宙的乳头……把一切都归结到乳房上,用乳头把整个物质世界串联起来,这就是精神病患者上官金童最自由也是最偏执的精神。
“这么多的孔雀,干什么用呢?”上官金童问。
围着宝塔旋转,就像围着乳房旋转。我与司马粮迎面相撞,是继续伪装精神病呢,还是让他看到我清醒的头脑?毕竟是将近四十年没有见面了,看到我成了精神病他会很难过。对,他一定会很难过,应该把最聪明最智慧的一面显示出来给我的童年挚友。粮儿,司马粮!小舅,金童小舅舅!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他身上浓烈的香水气味让我昏昏欲醉。然后,他松开了我的腰。我紧盯着他那两只飘忽不定的大眼睛。他也像个很有学问的人那样叹息了一声。我看到,在他的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西服的肩头上,留下了我的鼻涕和眼泪。这时,鲁胜利伸过一只手,好像要跟我相握,但当我的手伸出去时,她的手已经缩回去了。我感到十分尴尬,心中充满了愤怒。妈的,鲁胜利,忘了过去,你!忘了历史,你!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你这个上官家的叛徒,我代表——我能代表谁呢?我谁也代表不了。连我自己也代表不了。小舅,你好,我一到这里,就四处打听您和姥姥。谎言,彻头彻尾的。鲁胜利你继承了当年的蛟龙河农场畜牧组长上官盼弟的野蛮的想象力——她在上帝的动物园里开妓院,你却要用杂交方法繁殖凤凰——但你却没继承上官盼弟的坦诚。你那两只肥胖的失去了线条的大奶子在精美的羊毛衫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嫌我手脏不跟我握手,我就要摸摸你的大奶子,尽管你是我外甥女我是你舅舅。女人的乳房是公共财产,就像凤凰公园里那些鲜花一样。攀折花木违犯社会公德,但摸一摸总可以吧?摸也不行。我偏要摸,因为我是精神病,精神病刺杀了美国总统都可以不枪毙,精神病人摸一个女人的奶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管你是什么市长啦行长啦。“摸摸大奶子……”我盯着鲁胜利的胸脯说。“噢呀呀呀!”鲁胜利夸张地惊叫着跳到司马粮背后。她的奶头触到了司马粮的肩头。那两只被男人的手捏得像熟柿子一样的乳房,戳上个小孔就能淌成一张皮,你还装成羞羞答答的处女模样。算了,不理你了。“小舅得了花痴,满大街追女人要摸……”她竟敢对司马粮说我的坏话,我什么时候满大街追女人啦?司马粮带来的那个欧亚混血种女人挺着又冷又滑又爽又白又胖肥而不腻的大奶子大大方方地上来跟我握手。司马粮真够派的,带着像巴比特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的宝贝儿荣归故里,耀祖光宗,生子当如司马粮。这个杂种女人不怕冷,只穿着一件薄裙,胸脯故意挺向我,她说:“你好!”她的中国话说得别别扭扭。我说过,我一见了美丽的乳房便魂不守舍,嘴巴失去控制。“摸摸大奶子。”我说。鲁胜利好像十分惋惜地说:“想不到小舅竟成了这等模样。”司马粮笑着说:“好办,小舅的病我包治了。鲁市长,我投资一个亿,在市中心建一座最高的饭店。这古塔的维修费我也出。鹦鹉韩的鸟类中心,我得派人来考察之后,才能决定是否投资。总之吧,你毕竟是上官家的苗裔,你做市长,我一定捧场。但是,像这种绑姥姥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了。”鲁胜利说:“我敢担保,姥姥一家将得到最高礼遇。”
那个大头的中年男人脑门子有点秃了,但却一脸的顽童相。他的双眼神采奕奕,变化莫测,肥大的鼻子下咕嘟着一张美丽而丰满的小嘴,两扇又白又胖的耳朵,大耳朵垂子像火鸡的肉冠子一样沉重又臃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脸,当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脸。这样的大福大贵的面相是注定要做皇帝的,是注定了艳福齐天,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陪伴的。我猜到了他是司马粮,但又不太敢相信他就是司马粮。他暂时还没看到我,我也不愿他看到我。看到我他也不敢认我。上官金童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得了“花痴”。他的身后,跟随着一个比鲁胜利还要高大的混血种女人。深深的眼窝血盆大的嘴,那奶子白得如雪,凉得如霜,滑得如绸,一步三哆嗦,奶头却小巧玲珑,像两只尖尖的、咻咻地喘息着的刺猬的小尖嘴儿。
新任的“东方鸟类中心”公关部经理上官金童,被耿莲莲送到桑拿浴中心洗了十天桑拿浴,接受了泰国女郎的按摩,又去美容美发中心做了十次面部按摩和面膜护理。他感到身心通泰,犹如脱胎换骨。耿莲莲不惜血本,为他购买了最时髦的服装,洒了一身夏奈尔香水,并派了一个小姐专门料理他的生活起居。这些挥金如土的消费,令上官金童惴惴不安。耿莲莲不给他分派具体工作,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灌输各种鸟类的知识,并陪着他参观“东方鸟类中心”发展蓝图模型展室,使他坚定不移地认为,“东方鸟类中心”的未来,就是大栏市的未来。
两辆特别长的轿车从新修的墨水河大桥那边咬着尾巴开过来,一辆红的,一辆白的,简直像一公一母。汽车交配,生出一辆小汽车,是什么颜色呢?
耿莲莲道:“小舅,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聘任,出任‘东方鸟类中心’公关部经理。”
鲁胜利不时地对他转过脸去,她那一贯的霸气十足的脸上竟时时露出媚笑。鲁胜利的媚笑比钻石还珍贵,比毒药还可怕。文管所长捧着我家的青瓷大碗,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上去。“鲁市长,鲁市长,欢迎您前来视察我们的工作。”鲁胜利问:“你们打算在这干什么?”文管所长说:“我们要以古塔为中心,建一个能够吸引中外游客的大型游乐场。”鲁胜利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文管所长道:“这还是纪琼枝市长拍板决定的。”鲁胜利道:“凡是纪琼枝决定的,一律要重新研究。这古塔要维护,塔前房屋不许拆除,这里要恢复赶‘雪集’的活动。建游乐场、弄几台破电子游戏机、几个破碰碰车、几张破台球桌,游乐什么?什么游乐?同志,要有大目光,要想法吸引外宾,赚外国人口袋里的钱。我已经号召全市,学习‘东方鸟类中心’的开拓精神,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什么是改革?什么是开放?就是要敢想敢做,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东方鸟类中心’正在实施一个‘凤凰计划’,他们要用鸵鸟、锦鸡、孔雀混合交配,培育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凤凰……”她演说成癖了,说着说着就说热了嘴,就像马儿跑热了蹄子。公证员和那十几个保安队员木呆呆地站着。市电视台的记者,不愧是新近升任为广播电视局局长的“独角兽”的部下,他扛着机器为鲁胜利市长和尊贵的客人摄像。清醒过来的市日报记者也跑前跑后、跪着站着为首长和外商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