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静静地听他说。上官金童受人欺负一辈子了,无所谓。他说,你知道,你也不会忘记,在大栏集上,押着你们母子游街示众那次,我为革命身负重伤——是的,我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您的耳光的滋味——我成立了“独角兽战斗队”,并在“大栏镇革命委员会”广播站开过“独角兽”栏目,播放过许多对“文化大革命”有指导意义的文章。五十岁左右的人,谁也不会忘记“独角兽”。三十年来,我一直使用着“独角兽”的笔名,在国家级的报刊发表过八十八篇署名文章,一提起“独角兽”,人们就会想起我。可是,你竟敢把我的名字跟女人的乳罩联系在一起。你跟司马粮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你们这是疯狂的阶级报复,是公然地诋毁公民声誉。我要写文章揭露你们。我要向法院起诉你们。我要双管齐下,运用舆论和法律这两种武器,跟你们进行殊死斗争。
方金从炕前爬起来,呜呜地哭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弯着腰,看一眼老金那一身哆哆嗦嗦的白肉,他痛苦地捶着胸膛,哭着,骂着:“婊子,婊子,总有一天,老子要杀了你们……”
我脑门子一热,说:“随你的便。”
“独角兽乳罩大世界”正式开业那天,门口摆满了花篮,鲁胜利的花篮与独乳老金的花篮放在大门两侧。耿莲莲的花篮放在最不显眼的位置上。鞭炮免放,司马粮说,这是土老帽儿的把戏,土老帽子才放鞭炮。我们放气球。我们放飞了一万只乳房状的气球。让乳房满天飞,向全人类传达爱的信息。我们还放起了两个巨大的氢气球,氢气球上挂着两条红布大标语,标语用金黄大字,每个字都像磨盘一样大。“抓住乳房就等于抓住女人”在空中轻轻地飘荡着;“抓住女人就等于抓住世界”轻轻飘荡在空中。这是一个逻辑学上的三段论,被省略掉的结论是:“抓住乳房也就等于抓住了世界”。司马粮导演的最精彩的节目还在后头。他重金聘请了正在“伊甸园歌舞厅”跳舞的七个欧洲金发舞女,来当我们的活模特——这就是那天他坐在凯迪拉克里兴奋激动的原因——这七个舞女,都是司马粮的胯下之马,只要给美金,没有她们不干的事情。这是七匹货真价实的大洋马,一律是亚麻色的光滑头发,碧眼高鼻阔嘴,脖子像啤酒瓶颈,胳膊修长柔软,好像没有骨头。大腿丰满。小腿优美。屁股上翘,像喷气式战斗机。肚子平展,像绷紧的钢板。皮肤像凝固的脂油。当然,顶顶重要的是,她们都有自然天成的丰乳。遵照司马粮的指示,七个舞女,穿着七套精美的乳罩和裤衩,颜色分成赤、橙、黄、绿、青、蓝、紫。裤衩小得不能再小,而且是网状的。乳罩造型优美,做工考究,是专门去法国定做的。由于是表演性的,乳罩的尺寸较小。那七个舞女的经纪人曾提出裸体表演,被司马粮坚决回绝。司马粮说,不是我舍不得钱,我们是乳罩店,要推销乳罩,要让人看到戴乳罩之美,弄七个光腚猴子去干什么?砸我们的牌子?再说,大栏市人现在正处在最文明也最野蛮的阶段,有的人坐奔驰,有的人骑毛驴。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要考虑大栏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除了脑袋略微小一点之外,鹦鹉韩的老婆耿莲莲,其实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的身材尤其优美。修长的双腿、丰满但不臃肿的屁股、柔软得像弹簧一样的腰肢、瘦削的肩膀、发达的胸脯、挺拔的脖子——她的脑袋之下简直无可挑剔,这一切都是从她那个水蛇母亲那儿遗传来的。一想起她的母亲,上官金童就回忆起内战时期那个难忘的风雨磨房之夜。耿莲莲她母亲那颗小得像个扁平的铲子头一样的脑袋在淅淅沥沥的漏雨里、在雾蒙蒙的晨曦里大幅度地摇摆着,确实是三分像人七分像蛇。
七个舞女捧着彩绸,让我和鲁胜利,还有另外几个领导人剪彩。彩球落在瓷盘里。一片掌声。闪光灯闪光。摄像机摄像。一片掌声又一片掌声。活泼的金发舞女把彩球抛向观众,然后便即兴表演劈腿扭胯舞、摇头摆尾舞、抽筋肚皮舞。她们的肉体在“独角兽”门前炫耀着,卖地瓜的小贩和用“摩丝”做成飞机头的时髦青年因为拥挤打起架来。交通堵塞。警察前来开道。混乱中鲁胜利的轿车被人扎破了轮胎。有一个狡猾的少年——这小子大概是“神箭手”丁金钩的后代——躲在人腿缝里对准舞女的屁股射了一支制作精美的羽毛箭。箭镞是用青铜制作的,箭杆是用黄杨木制作的,箭羽使用的是孔雀翎毛。那个舞女带着羽箭继续舞蹈。为此,司马粮奖给她一千美金。眼花缭乱。开业典礼结束,我躲在董事长办公室里三天没有出门。
第四十九节
“可是,女人并不那么驯服,她们的乳房,不会随随便便让你抓住。”在“丽丽咖啡馆”里,市广播电视局局长“独角兽”用小银匙子搅拌着杯子里的雀巢咖啡,慢条斯理地说。他久经风霜的脑袋上,银色的发丝往后梳着,一丝儿也不乱,他的脸很黑但洗得很干净,牙很黄但刷得很干净,手指苍黄但皮肤很嫩。他点燃了一支中华牌高级香烟,斜眼瞥着我,说,“你是不是认为只要有了司马粮这个大富翁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
生我者亲娘,知我者司马粮。脑子里有几百个精美绝伦的乳房垫底,上官金童耳清目明,反应敏锐,心情舒畅,皮肤滋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怎么样,小舅?”司马粮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抽着吕宋岛生产的大雪茄,笑眯眯地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满怀着感激之情说:“感觉好极了,从来没这么好过。”司马粮说:“小舅,我要彻底拯救你,走,换衣服,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加长的“凯迪拉克”牌豪华轿车,把我和司马粮拉到大栏市的繁华商业区。车停在一家新装潢完毕的乳罩商店前。当人们围观像龙舟一样的轿车时,司马粮带着我来到店前。宽大的橱窗,橱窗里摆满模特,大玻璃顶天立地,处处透明。门面上用花体美术字写着“美尔乳乳罩店”“精工制作,世界一流,既是时装,更是艺术”。“小舅,怎么样?”他问。我朦胧地猜到了他的意思,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说:“很好!”他说:“那么,你就是这家乳罩店的老板了。”我虽然有所预感,但还是大吃一惊:“我不行,我怎么能行呢?”司马粮笑道:“小舅,你是乳房专家,乳房专家卖乳罩,是全世界最合适的人选。”
她说:“我是鹦鹉韩的妻子耿莲莲。我知道,他把我糟蹋得不像样子了,好像我是个母老虎。”
司马粮拉着我进入宽敞的店堂。电动感应门无声地开又无声地关。内部装修尚未结束,四面墙壁,全用大玻璃镶贴,天花板使用的也是能照清人影的金属材料。吊灯、壁灯,都是乳房的造型。几个工人,正在用丝棉揩擦玻璃。包工头殷勤地跑上来,对着我们鞠躬。司马粮说:“小舅,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提出来。”我说:“‘美尔乳’,不好,太一般。”司马粮说:“你是专家,你说吧,叫什么好?”“独角兽,”我脱口而出,“独角兽乳罩大世界。”司马粮怔了一下,笑道:“小舅,那玩意儿,可都是成双成对的呀!”我说:“独角兽好,我喜欢。”司马粮干脆地说:“你是老板,你说好就好。赶快派人去重做店牌,不叫‘美尔乳’,叫‘独角兽’。‘独角兽’,‘独角兽’,”司马粮笑着说,“有味道,有味道。小舅,你真行啊,这样有风格的店名,用刺刀顶着我我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尽快提出来,你是主人,要有当家做主的精神。”
上官金童用羞赧证实着自己的身份。
我未进店就感觉到了,橱窗里那些身材窈窕的模特,美丽是一流的,风情是绝顶的,胸前戴的乳罩是精美无比的,可惜,制造模特的浑蛋们,偷工减料,没给她们造上乳头。我指着那些模特,说:“这些模特,有奶子没奶头。”司马粮吃了一惊,说:“真的?去搬个来我看!”
她冷冷地盯着他,说:“这样你能行吗?你不行,我知道。上官金童,你是抹不上墙的狗屎,扶不上树的死猫,你也给我,像那方金一样,滚你妈的蛋!”
“不,我不敢,”上官金童心里憋着火,但还是习惯地做出谦恭的样子,对这个在“文化大革命”中出尽了风头至今依然风头十足的人说,“局长大人,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卧室里恢复了安静。从木材加工厂那边,一阵一阵地传过来电锯的嗤嗤声,还有火车进站前的鸣笛声。而这时上官金童听到的,是院子里那道酒瓶子砌成的长城凄凉的呜咽声。老金四仰八叉地横陈在他的面前,他看到那只独乳丑陋地涣散在她的胸脯上,那个黑色的大奶头子,像一个干巴巴的海参。
“哼哼,”他冷笑着,“司马库——这个双手沾满高密东北乡人民鲜血的反革命——的儿子,仗着有几个臭钱,竟成了大栏市的最贵宾,真是‘有钱能让鬼推磨’啊!上官金童,你,过去是个什么东西?奸尸犯、精神病,现在竟成了董事长!”阶级的仇恨把“独角兽”烧得两眼通红,他的手指把烟卷捏出了焦油,他冷酷地说:“但我今天不是来宣传革命的,我是来争名夺利的。”
方金跑了。
耿莲莲骑着一辆草绿色的三轮摩托车,从繁华的市场街疾驰而来,她为什么要在纪念碑这儿停车,上官金童不得而知,他用羡慕的目光欣赏她的身体时,她犹豫地问:“你是上官金童舅舅吗?”
店里人匆忙搬过一具模特,乳罩真漂亮,金黄色的缎子底,绣着红色的小花,上半边是金丝线的网络,下半边是有弹性的托儿。一针一线都不马虎。戴上这样的乳罩如果穿着衣服上街实在是一种对美的欺侮。司马粮一把揪下那乳罩,果然,那模特的胸脯上,只有两个馒头状的鼓包而已。司马粮怒道:“这简直是胡闹,没有奶头,算什么女人?!一律换掉,重新制作。”一个店员毕恭毕敬地说:“司马先生,模特……都是这样的……”司马粮说:“不行,重新给我做,要做得跟活人一样,该有什么就得有什么!”他一巴掌扇倒了那个只穿着一条金黄色绣花裤衩的模特,骂道,“这他娘的算什么?!”——那个塑料模特轻飘飘地倒在地上——“告诉他们,都给我做成实心的,不但要有奶头,还要会眨巴眼,会笑,会说话。妈的,不就是多花点钱吗?”
他手扶着纪念碑,陷入不能自拔的胡思乱想的淤泥中,如果没有他外甥媳妇耿莲莲的拯救,也许他就会像一只死鸟,枯萎在纪念碑的大理石基座上。
“小舅,”钻进凯迪拉克后,他捅捅我的胳膊,悄悄地说,“您可真是成精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如果还忘不了独乳老金,咱就把她买下来放在橱窗里。”“我跟她已经恩尽情断。”司马粮拍了一下额头,说:“啊呀,好!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他兴奋地在车座上乱颠屁股。他说:“小舅,我有一个好主意!啊哈……”他得意地大笑着,沉浸在他构想出来的美妙情景里。
上官金童被独乳老金解雇后,在日渐繁华的大栏市的大街小巷上游荡。他感到无颜去见老母。他把老金发给的安抚金通过邮局汇给母亲,尽管排队汇款时间与跑到塔前房屋的时间相差无几,尽管母亲收到汇款单后还得到这个邮局来领取,尽管邮局当班的职员对他的行为感到大惑不解,但他还是坚持用这种方式把钱寄给了母亲。他游荡到沙梁子区时,发现了市文化局立在沙梁子上的两块碑。一块是纪念被还乡团活埋掉的七十七个死难者,一块是纪念与德国殖民者英勇斗争并光荣牺牲了的上官斗和司马大牙。碑文古奥难懂,看得他头昏眼花。一群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先围着纪念碑嘁嘁喳喳议论,然后簇拥在纪念碑周围照相。手捧相机拍摄的是一个姑娘,她穿着一条紧紧地箍着屁股和大腿的灰蓝色裤子,像喇叭花一样篬开的裤腿上沾满白色的沙土。裤子的膝盖那儿,像被疯狗咬了一口似的破了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窟窿。她上身穿一件金黄色高领大毛衣,这毛衣肥大得没了边,腋下就像黄牛的脖子一样吊儿郎当。乳房还是结结实实的没发酵的死面饽饽,摘下来能砸破狗头。胸前还挂着一枚足有半斤重的毛泽东纪念章。那件金黄色毛衣外边,随随便便地套着一件由大大小小的口袋缀成的摄影背心。她撅着屁股,好像一匹正在拉屎的小马。“OK!”她说,“都别动,别动!”然后,她提着相机转着圈找人。她看到了正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上官金童,当时他还穿着老金为他置办的行头。姑娘咕噜了一句疙疙瘩瘩的洋文。他听不懂,但他飞快地意识到姑娘把自己当成了洋人。他说:“姑娘,说中国话吧,我懂!”姑娘吃了一惊,好像在吃惊着他的带着浓重地方色彩的汉语。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竟然能说一嘴高密东北乡土话,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代替那姑娘思想着,竟连自己也感叹起来,如果真有一个外国人能说出一口高密东北乡土话该有多好!有哇!上官家的六女婿巴比特就是一个。还有,那个比巴比特更高一筹的马洛亚牧师。姑娘笑眯眯地说:“先生,帮我揿一下快门好吗?”上官金童被面前这个年轻活泼的姑娘感染,竟忘了自己的狼狈处境,他模仿着电视上那些洋人,耸了一下肩膀,扮了一个鬼脸儿,这一切完成得自然而流畅。他接过相机,姑娘对他指点着机器上的按钮。他连声“OK”,并油然地说了几句俄语。这一着也很高明,姑娘颇感兴趣地盯了他一眼,转身跑到纪念碑前,攀附在她同伙的肩膀上。在取景框里,他大动刀斧,把姑娘的同伙全部砍去,他让镜头里只留下这姑娘,别的他一概不顾,然后揿了快门,咔嚓!OK!几分钟后,他就孤零零地站在纪念碑旁,目送着那些年轻人的背影了。空气中留下青春勃发的气味,他贪婪地抽动鼻翼,口中苦涩,宛若咬过青柿子,舌头运转不灵,满肚子都是哀怨。那群青年人在树林子里亲嘴的情景使他不愉快,每人一张嘴,天天咀嚼死猫烂狗,脏不脏呀?他想,亲嘴绝对不如亲乳房,未来的女人,乳房会长在额头上,专供男人亲吻。额头上的乳房,是礼节性的乳房,应该给它涂上最美丽的颜色,在乳头的根部,可以挂上黄金璎珞,丝线流苏。胸部的乳房,也是一只,这是哺乳的器官,兼具审美的功能,可以考虑把母亲在沙月亮时代创造的那种挖洞挂帘式服装大加推广。胸襟上的洞要开得大小适中,要因人而异,因时而变。帘子一定要用轻纱或薄绸,太透则一览无余缺少韵味,太不透则闭关锁国,影响情感交流和气味流通。那洞,一定要缀上花边,各种各样的花边。如果没有这些花边,未来的高密东北乡的胸有独乳的女人就会像连环画里那些古代的士卒和山大王手下的小喽啰一样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