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纪末
德芙娜小姐那天发现教堂后院的核桃树不同凡响,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根深叶茂的大核桃树,即便在澜沧江荒凉贫瘠的大地上,她也为这片土地竟能有这样一片绿荫匝地的幽深和宁静感动。当她得知这就是传教士们当年种下的核桃树时,她也像现在的弗兰克爷爷一样,把感慨的眼泪洒在了那片陌生的土地上。那时她好像见到了被遗弃在一个遥远荒岛上多年了的亲人的遗物。那些核桃和树上的绿叶在强烈透明的阳光照耀下,在浓郁的深绿中闪烁着点点明亮的白光,好似跳跃在树丛中有灵魂的金子。
“我知道教堂的宝贝藏在哪里了,他们刚刚告诉了我。”她拉着神父就往外走,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这几颗核桃也是我从那边带回来的,据说它们是都伯修士种在教堂的后院的。我去的时候,正是核桃成熟的季节,那一树的核桃呀,在风中向我招手,仿佛都伯修士忧郁的眼睛。”
“我想令人同情的都伯修士带走的一定是某件珍贵的文物,比如说达赖喇嘛或班禅大活佛用过的法器,或者是某位高僧的舍利。因为在藏族人看来,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圣物。就像我们中的某一位幸运者发掘到耶稣生前的圣物一样。据我所知,传教士们早年在那里还是很受西藏的贵族和官员们欢迎的,十八世纪初,在最先进到拉萨传教的传教士们的努力下,七世达赖喇嘛就和我们的教皇克列门十二世互通书信问候,互送礼物。哦,请想一想那些来自神秘的西藏宗教领袖身边的礼物有多么的珍贵吧!或者,都伯修士带走了大量的黄金?我们知道,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希罗多德时代,欧洲人就认为西藏是一个盛产黄金的地方。可以说欧洲人对西藏的认识最早是从黄金开始的。有一个有趣的传说,在印度以北的地方有一种蚂蚁比狗小,但又比狐狸大,它们在筑穴时,把地下的沙子挖出来,而这些沙子中就饱含了黄金。人们冒着风险驾着骆驼去偷盗这些金沙,因为一旦被那些既凶猛跑得又快的蚂蚁发现,就谁也活不了啦。人们常常只能将公骆驼留下给蚂蚁,骑着剩下的母骆驼飞逃。那可怜的母骆驼还惦记着圈里的小骆驼呢,因此只有它能跑过像风一样奔驰的蚂蚁。哦,请原谅,看我说得太远了。不过,十九世纪后期,印度测量局的英国间谍蒙哥马利上尉确实在西藏的西部发现过正在开采的金矿。”说到黄金,这个东方文化的爱好者眼睛就发亮。
吃晚饭的时候,神父留保罗在教堂里吃饭,但是他们发现凯瑟琳修女没有来。神父去她的寝室叫她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这让神父感到好生奇怪,他仿佛听见凯瑟琳修女说:“忏悔室。椅子。神父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明白啦,我会找到的。”
那个东方文化的爱好者这时找到了发挥自己学识的机会,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神父想,凯瑟琳奶奶又在梦中跟阴间的亡友说话了。他多次听见她跟已经故亡了六十多年的丈夫对话,一问一答的,仿佛那个冤死鬼就在她身边似的。一次她甚至通过询问自己的亡夫找到了已丢失多年的一只手镯。他明确告诉她,那只手镯掉在左盐田的纳西人和玉珍家了,民国三十五年的冬天,你到你的表姐和玉珍家做针线活,顺手把手镯取下来放在一个篾篓里,后来忘了带走,然后这个篾篓又被和玉珍瞎眼的父亲扔到了柴堆上。民国三十九年春天土匪火烧左盐田时,和玉珍家的柴堆也给一把火烧了,但那只玉手镯是烧不坏的,它就埋在灰烬下。这样的故事如果凯瑟琳修女说说也就罢,谁也不会当真。可她真的请安神父在和玉珍家老房子的柴堆下面约一尺深的土中,把那只手镯挖出来了。这让安神父不得不相信,只有活到她这样年纪的老人,才有权利在阴间和阳世来回奔忙。
德芙娜的叙述让人们感到很沉重。他们想象都伯修士没有结局的旅途以及那随同他一起失踪的神秘珍宝。但是他们发现,面对同样神秘的西藏,他们的想象苍白乏力。自从教会方面将都伯修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后,老弗兰克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胞弟的努力,让德芙娜到遥远的澜沧江峡谷去作高山滑翔或者投资,不过是老弗兰克为了最终证明自己家族成员的荣耀而搞的一种试探。因为传教会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不肯给都伯修士盖棺论定,到今天他连一个殉教的名分都没有。然而不幸的是德芙娜只带回了有关都伯修士失踪前不良行为的传说,人们就更不知道如何对这个半个世纪前自发到西藏传教的修士作出评判了。
“姑——娘,你——从哪里——来?”
“你再往上看呢?”
三年前,独身闯进澜沧江大峡谷的德芙娜并没有给当地人带来更多的惊奇,深感惊讶的倒是这个在世界各地我行我素的闯入者。尤其是当她在藏传佛教气氛浓郁的西藏看见十字架时,她的兴奋与激动不亚于看见了教皇。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堂的时候,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正在院子里剥核桃,她穿一身黑色的长袍,头上也裹着黑色的包头。那时德芙娜已在西藏旅行两个多月了,藏族人这样的衣着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过这个一身素黑的老人看上去颇有风韵,有某种若隐若现的贵族气质;与终年在地里劳作的妇人不一样,她的皮肤细腻,似乎保养得十分得体。使人想到东方古老的瓷器,虽然年代久远了,但仍然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像大多数康巴地区的藏族人一样,她的五官长得很开很饱满,眼睛和鼻子特别传神。那目光始终是慈爱平和的,带着一股博大无边的爱。她年轻时候一定长得很漂亮,圣母玛丽亚温存和蔼的目光也不过如此,德芙娜想。老人和她一照面,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地拉住了她的手,邀请她到教堂里坐坐。那时德芙娜小姐连简单的藏语都不会,除了堆出一脸的笑容,她不知该怎样感谢对方的盛情。但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老人用略显生疏的拉丁语问:
“上面是一片天呢,神父。”
9.神话与现实
“凯瑟琳奶奶,吃饭了。”神父推门进去。
德芙娜小姐介绍说,她从当地信奉藏传佛教的藏族人口中得知,1950年共产党即将解放西藏前,天主教徒和佛教徒发生了一场流血冲突,都伯修士在逃走时,带走了某件很珍贵的东西,其价值无与伦比。多年以来人们为此一直争论不休。西藏的寺庙里有很多的珍宝,但她认识的一个被称为让迥活佛的高级僧侣说,都伯修士当年带走的东西比他的寺庙里所有的珍宝都值钱。当地的官员们也含糊其词地认为,都伯修士实际上做了一件很不绅士的事情。如果他不擅自离开教堂,他将会像其他传教士一样,被安全地遣送到香港,然后他就可以和弗兰克爷爷一起,晚年天天在尼斯温情的海湾漫步了。但是他带着一个仆人跑了,自从他试图翻越卡瓦格博雪山后,人们就再也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如果他能成功翻越卡瓦格博雪山,他就离印度不远了。或许,他在印度隐居起来了,像那些修炼东方神秘的瑜伽功夫的隐士。按弗兰克爷爷的说法,都伯修士从德国人的战俘营出来后,性格就变得很内向古怪,不然他也不会跑到遥远的西藏去做一个与世隔绝的修士。
令神父惊讶的是凯瑟琳奶奶就站在门后面,她一把拽住神父的手说:“来,我带你去找一样东西。”
那是来自中国西藏的核桃,对于弗兰克家族的人来说,它们就像是从月球中采来的一样。“愿上帝与他的灵魂同在。”老弗兰克把一颗核桃捧在手心里,不像是在打量一颗普通的核桃,而像是在端详一颗敬献给上帝的心。
神父说:“奶奶,不着急的,我们先吃饭好吗?”
“是啊,多么狭小的一片天,像放牧人的帐篷裂开了一条线。保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弗兰克爷爷,你该休息了。”德芙娜小姐说。
保罗不说话了,神情变得很凝重。神父想保罗是个聪明人。
“请问,上帝和黄金、珍宝,哪个更重要?都伯修士是献身圣职的人,难道他到西藏传教仅仅是为了黄金?请你尊重一个为了上帝的荣耀而远走他乡的正派修士!”老弗兰克用手中的银色拐杖猛戳地板,他还没有从往昔纯真年代的美好记忆中回过神来。“我坚信,令人尊敬的都伯修士还活在人间。他就在西藏的某座雪山上,就像刚才德芙娜说的那样,在神奇的西藏,人是可以永生的。如果有必要,我将到西藏去找他。哦,可怜的都伯,请等着我。”
11.教堂的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