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纪末
“沙利士神父,他刚才跟我讲的。”凯瑟琳奶奶说得非常肯定。
德芙娜小姐说,确实有一位西藏的神助了我一臂之力。这不是上帝的力量,而只能是藏区到处都存在的神灵们的力量,尽管那里还有全西藏唯一的天主教堂。藏族人有一条天天都要念诵的咒语,他们称之为六字真言。任何到西藏旅行的人,当他被那里险恶绝美的环境所困厄时,他最好和西藏人一样,念六字真言。神灵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帮助他。那天我在半空中时,已经感到自己根本不能驾驭滑翔伞了,风太大也太怪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带着我向澜沧江里冲去。如果我不想掉进湍急的江里,唯一的选择就是撞向绝壁。我呼唤了上帝,无数遍地呼唤,但是不管用。也不知是谁的力量让我这时想起了人们曾经教过我的六字真言。就在这时,一股神奇的力量仿佛托住了滑翔伞,将它神奇地拨转了航向,我甚至没来得及采取什么措施,那个保护我的神灵就像轻轻放下一个婴儿一样,把我降落在那条又破旧又险峻的公路上了。主啊,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我感到西藏的神灵就伴随在我的身边。
“在梦中告诉你的吧,他离开我们这里已经快五十年了。”保罗没好气地说。
一年以后,当德芙娜小姐回到法国南部美丽的尼斯小城,坐在壁炉前,用一台幻灯机打出近千幅照片,向亲友们讲述她在西藏东部康巴藏区澜沧江大峡谷中的传奇经历时,没有一个法国同胞认为她说的是真的。那群人中有自称为东方文化的爱好者,有到五大洲作过探险的高手,德芙娜小姐的家族从来就不缺乏高卢人的冒险精神。但遗憾的是,他们中除了有一个先祖到过西藏为上帝服务外,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们对西藏的认识只能从德芙娜的叙述中补充一些新的东西。
凯瑟琳奶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把它挪开。”
“这倒很有意思,谁知道你在西藏骑的某一匹马,它的前世是不是一个有罪的人呢。”那个东方文化的爱好者说。
保罗看着神父,神父对他挤挤眼睛:“就挪开它吧。不然凯瑟琳奶奶今晚不会吃饭的。”神父虽然在教堂里的权力至高无上,但他相当尊重老修女凯瑟琳,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他都听她的。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张老椅子挪开了,凯瑟琳奶奶跪在地上,用手在木地板上东拍拍西拍拍,像个寻宝的探险家。地板在她的拍打下发出“噗噗”的闷响,这沉闷的声音证明,地板下面没有空。没有暗室,也没有地道。这样的探寻安多德神父在当红卫兵时早就做过了,而且比凯瑟琳奶奶做得仔细、认真得多。那时,谁不想为革命立上头功呀。
“这个……也许是吧。”德芙娜小姐踌躇片刻,又坚定地说:“肯定不完全是,这里面一定还有很多更深奥的东西。你们知道,西藏人不相信救赎,他们只求来世。在他们的生命观里,人是有前世、今生和来世的。如果今生不行善信佛,来世就可能变成牛马牲畜。因此为了来世,他们宁愿受尽今生的一切苦难。”
“我们走吧,酥油茶都凉了。”神父说。
“什么宝贝?谁告诉你了?”可怜的凯瑟琳奶奶,她又活糊涂了。神父悲悯地看着她。
人们看见的都伯修士是一个高大俊朗的中年男子,站在远离尼斯上万公里的澜沧江峡谷的某座山梁上,他的身后是荒凉的大山,看不见大山的顶。德芙娜解释说这座大山就是在当地最有名的神山卡瓦格博雪山,但那时人们更关注都伯修士的神态和面容,他穿着黑色长袍,看上去好像很不开心,忧心忡忡,他的目光望着前方的大地,似乎找不到着落点。他的身边有一匹西藏峡谷地区的矮种马,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在都伯修士的背后依稀可见几间低矮简陋的藏式民房和一片麦地。人们没有在照片上看到都伯修士供职的教堂。这张发黄的老照片就像一间古董店的橱窗,人们可以从中一窥远逝的历史。
“来吧来吧,宝贝在忏悔室里。神父,难道你忘了,‘文化大革命’时,红卫兵要找的那些宝贝。”
“噢,可怜的都伯,上帝的羔羊。”老弗兰克捧着照片,眼泪簌簌而下。那是让思念牵扯出来的眼泪,散发着多年前的温情。
神父伤感的回忆就像幻灯片一样地被展现出来。自解放以来,峡谷里的人们一直都在传说,那个最后被赶走的外国传教士沙利士神父留下了一批金银财宝藏在教堂里。说得最神乎其神的是有一尊纯金铸造的外国裸体女人像,它有真人般大小,眼睛是用西藏最名贵的宝石镶嵌的,而里通外国的发报机就藏在裸体女人的肚子里,天线可以从耳朵里拉出,发报键钮则镶在其牙齿上。那时人们贫乏枯燥的想像力被更加贫乏枯燥的报纸广播大字报一煽动,变得像一个顽皮孩子样的倔犟、像脱缰烈马样的疯狂。在阶级斗争天天都要讲的年代里,外国人的教堂很容易跟特务活动联系在一起,这是连一个小学生都可能会做出的逻辑推断。
“是不是像我们念‘上帝啊,赦免我的罪过吧?’”
“他告诉我就在椅子的地板下面呀。”凯瑟琳奶奶自顾自地说。
“唵嘛呢叭咪吽。噢,它太深奥了、太难念了。用法语简直念不准它。藏族人仿佛是用鼻子而不是用嘴来念的。我认为西藏佛教文化最精髓的东西全在里面了,据说它从古老的梵文演变而来,听起来它就像来自宇宙的声音。在西藏到处都可以看到这条经文或者说咒语,寺庙里、石头上、悬崖上、藏族人悬挂的经幡上。一个虔诚的藏传佛教信徒,一生中也许要念上几百万遍以上。他们天天、时时都在念。”
神父稳住笑,问:“凯瑟琳奶奶,谁告诉你了?”
“那么,六字真言到底代表着什么,怎么念?”有人问。
“弗兰克爷爷,我只找到了这个,从一个认识都伯修士的藏族老教民家中翻到的。”德芙娜拿出一张用简陋的木框镶嵌的照片,递给她爷爷。
神父看到凯瑟琳奶奶一脸严肃,生怕她的血压因为太激动又升上来了。为防不测,他把保罗叫上,两人随着凯瑟琳奶奶进了教堂,直奔忏悔室。这个房间就在教堂内大门的左侧,由于教堂可利用的房子少,多年以来,神父的告解室同时也兼作教堂里的库房,一些农具什么的都堆在这里面,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盛粮食的柜子,里面堆满了今年刚收回来的麦子。因此,忏悔室里弥漫着新麦的清香。安神父就是在这乡村气息十足的告解室里听自己的信徒们的忏悔。
这时德芙娜小姐的爷爷、那个前西藏传教士的兄长,一个九十多岁的白发老者,用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壁炉前的难堪。“亲爱的,你一定找到都伯修士的一些东西了?”
现在忏悔室里真正保留下来的旧时代的东西,就是神父听信徒忏悔时坐的那把椅子了,它很高很笨重,以便于隔板外跪着忏悔的信徒与里面的神父交谈。这把椅子在“文革”中躲过了一劫,大约是因为它太不起眼了。
人们都轻松地笑了,但德芙娜小姐有些生气,“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幽默。你们还是不了解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