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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五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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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赞罗布把手里的茶碗一,泼出的茶溅到火塘里,发出“嘶嘶嘶”的响声,像他心中就要露出的杀气。“是谁养大了你!翅膀长硬了是不?飞得再高的鹰,也飞不过我枪口里射出的子弹。”

峡谷的风吹送着黯然神伤的沙利士神父一路南行,他心情沮丧,话语很少,就像一个被逐出比赛场的老选手。上帝不仅再不给他机会,而且还让他衰老得连失败都不敢面对。他们翻越了四座大雪山,快要走到藏区的边缘进入云南纳西地时,教堂的厨子诺斯飞马赶了上来,沙利士神父心里长长地吁了口气,四十多年的传教生涯总算没有白白度过,藏族人为朋友送行的方式总是出乎你的意外。

“我在土司的大宅里长大,就像盐田里晒出的盐,人人都看得到。”洛桑也把茶碗放下了,“可是,是一只鹰,它总要飞,哪怕地上的人有枪呢。”

神父尽量挺直了腰坐在马背上,决心在离开这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峡谷的最后时刻,将自己的形象塑造得跟进来时一样。热情,谦逊,执著,充满活力和希望。但是他发现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当年他和杜朗迪神父进来时,为了敲开西藏的大门,可以用两匹骡子的银元买下一段被土司们控制的栈道,如今谁还相信他们当初的豪情。他不能不想起巴勃神父说过的一句话:传教士在西藏的命运,不过是九死一生地进来,在石头缝里播种信仰的种子,然后,被驱除。幸运的巴勃神父,他被峡谷的风吹到了天国,我却是被中国革命的风吹回去了。他心酸地想。

那个让坚赞罗布大动肝火的早晨,一只乌鸦蹲在土司大宅里的核桃树上聒噪不休,让坚赞罗布心烦意乱。土司一家围坐在宽大的火塘边喝那一天的早茶时,坚赞罗布土司对坐在对面的洛桑说:“今天不要出去了,中午寺庙里的喇嘛要来占卜,确定个吉祥的日子。你和我妹妹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这个月内必须办。”

沙利士神父走出去很远了,驿道上的风还吹不干他脸上苍凉的眼泪。在一个山垭口,神父勒马回望渐行渐远的西藏。蓦然发现,忠心的厨子诺斯还立马山头上一动不动,那遥远的身影仿佛风中的一个问号,要在天地间寻找答案。

“不必费心啦,土司老爷。”洛桑一字一句地说,“我早就想告诉你,告诉康珠小姐,其实我喜欢的是盐田里的晒盐女央金卓玛。我要和她结婚。”

沙利士神父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他仰天长叹:“亚当啊,我的孩子,我有罪!”

他的话刚一出口,就像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康珠小姐脸上,火塘边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康珠小姐捂着脸跑到客厅一侧的房间里哭了起来。

洛桑虽然出身地位低下的人家,但他是峡谷里公认的情歌王子。当年野贡家族的那个为情而死、招致藏纳两个民族第一次战争的大情种扎西尼玛与他比起来,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由于长年在外面奔波,他的皮肤不像峡谷里种地放牧的人们那样是土黄色的,而是油亮发光的棕色,像汉地华贵的锦缎一样光滑、滋润,那肤色即便在黑夜中也能照亮姑娘们的春心。而更让姑娘们倾心的是他那副善唱情歌的好嗓子,人们说是神灵赐予的,因为父母给的嗓子根本唱不出那么动听的情歌来。每当他放歌一曲时,山上的鸟儿不再鸣叫,坡上的牛羊不再吃草,峡谷里百花盛开,草甸上青草起舞。多年前泽仁达娃的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高歌一曲,竟然勾起了那个杀人如麻的大土匪无限惆怅。神灵的歌喉救了他的命,一直成为峡谷里的美谈。

那一年,雪山上的冰川大幅度地向峡谷里延伸,卡瓦格博村住得比较高的几户人家,冰舌都从他们狭小的窗户中伸进来了。峡谷里的老人们说这样的事情要一百年才遇得到一次,藏族人有大吉祥了。丰沛的冰川似乎印证着穷人们朦朦胧胧的期盼,连野贡土司家的马帮队长洛桑,也感到自己苦难的爱情总算有救了。

那个洛桑刀架在脖子上还思念着的女人,并不是野贡家族从小就给他订了婚的贵族女子野贡·康珠,而是澜沧江边的晒盐女央金卓玛。她就像峡谷里的一株无名的杜鹃花,开放得朴素自然、美丽大方。但是如果没有她对山岭默默无闻的装点,峡谷的美就不存在。澜沧江会干枯,万年的冰川将融化,千年的雪山不再有洁白的峰顶。这是一场秘密的看上去几乎不可能达到目的的恋爱。洛桑每隔半月到江边的盐田去收盐,便是他们能见上一面的唯一机会。他们靠情歌和眼神来传递相互的渴望和炽热的爱,在他们还没有摸一下手说上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灵魂被对方勾走了。他们在梦里神交,在强烈的思念中各自默默地对着一棵树、一江春水、一朵盛开的杜鹃花倾诉衷肠。像许多心有灵犀的藏族人一样,他们每天晚上在同一时刻准时跨入对方的梦,就像跨进一道爱的大门。那是一扇只为对方洞开的大门,里面爱神飞翔,鸳鸯嬉戏,鸟语花香。他们在那里相亲相爱,诉说比澜沧江水还要丰沛的爱恋。在浪漫而自由的梦中,她抚摸过他坚挺的鼻梁,宽阔的脸庞,他吻干过她横飞的眼泪,圆润的嘴唇。他甚至还清楚她脖子上的胎记,她也曾躺在他大地一般厚实的胸膛前,细数过他下巴上的胡须。而在白天,他们只能用山歌唱给对方自己不可言传的痛苦。那些动听哀婉的山歌唱的是星星对月亮的依恋,风对树的缠绵,江水对大地的拥抱,白云对雪山的厮守,牛羊对青草的亲吻。

要是老土司顿珠嘉措还在的话,坚赞罗布将会问他足智多谋的父亲,如果人家继续让你当土司,甚至还让你当新成立的盐田县的副县长,但是他们又煽动那些草头藏民不交租粮、不还高利贷,甚至还要把田地和牲畜分一些给那些没有土地的人,这土司还当得下去吗?坚赞罗布隐约感到峡谷里的变化已经超出了神灵控制的能力,野贡家族传到他这一代,火塘里的柴火,怕是要越来越烧不旺了。

如果他们能有一次约会,那无异于到老虎的嘴边抢食吃。因为峡谷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顿珠嘉措土司早就做好了招婿上门的一切准备了。从印度买来了珍贵的虎皮和九眼猫眼石,从拉萨买回了镶金护身符,哲蚌寺有名的大活佛为它开光,并将祝福的经文藏在里面,还有藏北草原的红狐皮帽,藏东昌都做工精细的金边藏靴,尼泊尔的玛瑙,汉地的翡翠和绸缎。人们说,光是新郎那身穿戴,就可以买下一个牧场上所有的牛羊。

诺斯哭着说:“神父啊,亚当把一颗子弹打进自己的嘴里啦。”

“你喝的是茶,不是酒。说什么胡话?”坚赞罗布呵斥道。

神父满足地说:“我知道。他是个好基督徒。”

“老爷,这碗茶还在我手里哩,我为什么要说胡话呢?”洛桑平静地说。

诺斯星夜兼程赶来并不是来道别,只是为了向沙利士神父捎一个重要的口信。诺斯说:“神父,亚当让我带句话给你,他请你放心,他已经在上帝面前收藏好了你交给他的契约。”

和大部分藏区一样,刚解放那几年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多大的改变,农奴和佃户们该向土司和寺庙纳的粮、进的贡,一样都不能少。除了那个外国传教士沙利士神父被赶走了以外,峡谷里的人们还没有更深刻地体验到改朝换代与自己的切身关系。但是随着穷人逐渐站在了红汉人一边,变化就像春天里的大地。卡瓦格博村的几个佃户多听了几次土改工作队的宣传,回去后就不交这一年的粮租了。这种行为要是在过去,野贡土司的家丁会将他们捉去丢在地牢里,还会给他们穿“木靴”,那是野贡土司家族诸多刑具中最有特色的一项发明,人们听见“木靴”一词脸色都要吓得发白。受刑者穿上去后,家丁把“木靴”外面的活动扣一个个地钉紧,钉三个扣,脚背脆裂;钉六个扣,五个脚趾全部挤碎;钉九个扣,“木靴”里面的脚骨头便一根根一块块地被夹断、夹碎。再强的汉子,一双“木靴”套上去,能坚持钉六个扣而不昏倒,就算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了。当管家把佃户们抗拒交租粮的事报告给野贡家族的新土司坚赞罗布时,年轻的土司只是对管家说:“记下他们的名字。要像记下借高利贷者的名字一样准确。”

本来一场万事俱备的婚事,却被一再拖延,甚至拖到顿珠嘉措土司死都没有赶上自己千金小姐的婚礼。因为根据噶丹寺的喇嘛卜算,婚礼总和不吉祥的时间和峡谷里的战事相冲突。不是康珠小姐的属相和年份的属相相克冲,就是接下来的年头不宜举办喜事,似乎神灵对土司家的婚事不甚热心。后来连洋人的上帝也加入到反对者的队伍。野贡·康珠小姐受洗后,沙利士神父告诉她,一个基督徒是不能和异教徒结婚的,除非你的夫婿皈依到上帝的恩宠之下。可是洛桑对上帝一点兴趣都没有,每当康珠小姐要拉他去教堂受洗,以尽早完成一个基督徒完美的婚礼时,他总是说,等一等吧,等我赶马从拉萨回来后吧。等我去一趟汉地再说吧。等山上的杜鹃花再一次全部开成白色的时候。等你们野贡家也能晒出白色的盐。

几年以后,木学文带着土改工作队再次回到峡谷时,已经是新成立的盐田县县长。他把土改工作队的队部设在澜沧江西岸的卡瓦格博村里的藏公堂里,这里从前是野贡土司召集村民开会议事的地方,它就面对着土司大宅。工作队把奴隶、农奴、佃户们请来开会、教唱歌、讲故事,对待老百姓比当年的外国传教士还要热情,他们也比传教士能说会道得多。工作队没有告诉藏民们谁是救世主,谁将会赦免他们的罪,谁将引领着他们走向天堂。他们只给藏民们讲人间的平等与不平等,人和人都是父母生的,没有贵贱高低之分;讲耕者有其田,就像牛羊总有属于自己的草甸一样,可见你们连牛羊都不如。而为什么有的人饱食终日,既不放牧也不干活,却占有大量的土地和牲畜,还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呢?

当野贡家为婚事再次隆重而铺张地大做准备时,红汉人来到了峡谷。他们并没有搅乱野贡家招婿上门的步骤,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追剿土匪,解放农奴,平分土地和财富,让地位低贱的人第一次找到做人的感受。这些事看起来和野贡·康珠的出嫁没有关系,但是,对那对秘密相爱的人儿来说,他们从红汉人为藏族人所做的一切中看到了自己爱情获救的希望。

57.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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