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十年代
“我可以娶你啦。卓玛啊卓玛,我的卓玛,我要娶你。”洛桑手舞足蹈,忘了唱一支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唱的歌。
亚当爬上了垛楼,过去的每个凌晨,亚当都是这样披着晨曦的光芒敲响教堂的钟声。那是耶稣的召唤,是和澜沧江对岸的佛教徒竞赛的钟声。神父看见亚当使劲地晃动着钟绳,可是他竟然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传来。
央金卓玛眼前一阵晕眩,一下跌进幸福的漩涡里,脑子里天旋地转。幸好洛桑一把抱住了她,她才没有掉进澜沧江里。到她醒来时,他们已经依偎在一起了。佛祖在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嗅到对方身上甜甜的汗味。尽管他们在各自的梦中拥抱依偎过无数个日夜,但梦里的依偎,是闻不到对方的汗味的。
“好吧,”亚当把神父挡在身后,“今天我就敲一次早钟吧。但愿圣母玛利亚不会责怪我。”
洛桑昂首走出了土司大宅,连头也不回。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对康珠小姐一丝怜悯也没有,因为他和她没有做过同样的梦,甚至没有为她唱过一支情歌。与其说野贡·康珠是他的未婚妻,不如说她是他的又一个主子。
“安多德。一个圣人的名字,愿主赐福与他。他将成为主忠实的仆人。”
洛桑像一只翅膀坚硬的苍鹰,往澜沧江边的盐田飞去。那个背盐卤水的姑娘央金卓玛还在苦熬着自己没有指望的爱情,她日复一日地干着这繁重的劳动,在光明与黑暗中挣扎,在微薄的希望和极度的失望中煎熬,在永无止境的劳役中淡忘洛桑动人的歌声和深情的眼睛,在心力交瘁的痛苦中压抑头一天晚上的美梦。她的忧伤像澜沧江水一样长流不息,滔滔不绝,她曾经多次地想,当洛桑和野贡·康珠结婚办喜事的那一天,她将像那些敢于为情而死的纳西女子一样,义无反顾地跳进这忧伤的澜沧江。如果佛菩萨允许她选择来世,她将投生为洛桑身边的一匹马,天天陪伴着他浪迹四方。
第二天,神父到村子里的教友家一一和他们道别,感谢他们顺应了主的感召,皈依到天主的圣宠里。本来他还打算到左盐田去跟和阿贵告别的,但是教堂里的马都被解放军征用去驮军粮了,神父已没有勇气徒步走到左盐田。下午,几个教友抱来了马修的孩子,要求神父为他付洗。这时他强烈地思念起都伯修士和马修来,他们现在在哪里?愿主的恩宠与他们同在。那是一个长得很健康的男婴,用一双无邪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神父,这让神父一直很郁闷的心情豁然开朗。到该给孩子取教名时,沙利士神父不假思索地说:
当洛桑从天而降般地站在央金卓玛的面前时,仿佛梦中情景再现,她看见了他湿润的眼睛和动人的嘴唇,那嘴唇因为激动而颤抖,但说出的话却清晰准确,让央金卓玛以为是佛菩萨的金口开了。
坚赞罗布傲慢地说:“砍断了翅膀的鹰,还能往哪里飞!别忘了我小时候一句话,就砍下了你爷爷的头。”
赵排长示意他的两个士兵扶沙利士神父上马,神父上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过去他是先踩在亚当的背上跨到马背上,但是今天亚当到哪里去了呢?神父想,或许他不愿忍受离别时的伤感罢。赵排长过来抱住神父的一只腿,三个人几乎是将他举上去的。神父说:“我老了。谢谢。”
洛桑微笑道:“我当然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就像泽仁达娃永远没有忘记和你们野贡家族的世仇一样。”
神父原来以为教堂的大门外应该有一群教友来为他送行,可是他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在这样的一个上午,生活跟以往一样,村子里的狗吠叫唤出生动的生活气息,鸟儿在树上欢唱。这个离别的日子看上去一点也不显得伤感,甚至有歌声从村子里飘来,那是红汉人的宣传队在教村民们唱和赞美诗的旋律大不一样的革命歌曲。神父在心里嘀咕道,原来他们唱歌去了。
坚赞罗布“唿”地站了起来,手摸向了腰间,这时他妻子楚姆扑上来抓住了他的手,楚姆对洛桑喊:“你还不快走!好好想想,孩子,再好的骏马,也喜欢一套漂亮又富贵的马鞍。”
“我真的老啦,听不见上帝的钟声啦。”神父颓然地放下了自己不断挥动的手,不能自持地淌下两行老泪。
“我退婚了。”
亚当显然听到了神父的呼唤,他敲得更快了。但是神父就像在看一部无声片,只有动人的情景,却没有一点声音。那钟锤仿佛不是敲在铜钟上,而是在敲打一坨棉花。
“谁……婚……”央金卓玛身子晃了晃,差点要倒。
“使劲敲啊,亚当。天要亮了。”神父挥手喊道。
微娜修女本来也想跟沙利士神父一起走的,但是她又不忍心抛下病重的凯瑟琳修女。微娜修女很小的时候就进了澳门的一家修道院,她在广东的老家还有什么亲人,连她也不知道。与其回到陌生的故乡,不如服从主的召唤,留在寂寞的峡谷。微娜修女仁慈的选择让她的后半生命运多舛。
坚赞罗布大喊:“关上大门,把这个狗娘养的吊起来,打断他的腿!”
第三天,早晨七点,解放军一个姓赵的排长带着两个士兵准时来到教堂,他们还牵来了一匹马。神父和教堂的两个修女早就恭候在大门口,他回头对修女们说:“时辰到了,人子的光荣终将得到见证。”修女们倚在教堂的大门旁,目光哀哀地和他作最后的道别。神父向她们微笑着说:“我会回来的,至少在大雪封山前。主与你们同在。”
洛桑也站起来了,用嘲弄的口吻说:“别耍土司老爷的威风啦,连奴隶你都关不住了,还想把我一个自由民怎么样呢?红汉人说,一切都变了。现在你和我们一样,都是普通人。”
后来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既对沙利士神父的祝福作了无情的嘲弄,也最终证明了他的一片苦心。在这个世纪末,跟随主的召唤也做了神父的安多德听他母亲讲起他受洗时的情景,反问道:“当年沙利士神父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一个教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