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十年代
微娜修女想起沙利士神父经常说起的那句话:“教堂不能使人神圣,但人能使教堂神圣。”一座没有人敢来的教堂怎么能神圣起来呢?微娜修女感到后院葡萄园里的荒草正一步步地逼近到前院来,连教堂大门台阶的缝隙里,长出来的野草都漫过了脚背。总有一天,它们会把我和凯瑟琳修女淹没起来。她悲哀地想。
“可是人的灵魂生来就是有罪的。这是原罪,知道吗,尊敬的政委先生?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罪人。”
在峡谷里矗立了半个世纪的教堂,现在压在两个孱弱的修女身上,显然她们不能担负起救赎人们灵魂的重任,她们连填饱自己的肚皮都成问题。微娜修女指望野贡·玛丽带来献给耶稣的奉仪——一袋青稞,一点钱,甚至几张烙饼。但是野贡·玛丽似乎心思不在对耶稣的爱心上,她依然满脸忧郁地走出了教堂,微娜修女殷勤地迎上去,“耶稣饶恕你的罪了。”
政委响亮地说:“毛主席,共产党。我们不把他们当羔羊,我们要让他们做新中国的主人。”
“我好久没有做祈祷了。”康珠小姐心事重重地说。
“如果你们真要赶我走,那么,我接受我个人的失败。”神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缓缓地说,“我不想再多说什么啦。如果上帝不被更多的人所接受,或者说,虽然我们有一万个理由证明上帝存在,但却被地球上另一部分人所不能理解和认知,历史就会重新制造出一个救世主来。由他来创造一切,并发号施令,带给人们新的福音。愿主保佑我们大家。”
“教堂里也没有周日的弥撒啦。农会的人说,我们这是外国迷信。好多教友们都参加了农会。不知在上帝眼里,教会和农会,哪一个更重要。”微娜修女牢骚满腹地说。
沙利士神父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在右盐田教区——这个在西藏克服了无数难以想象的困难才建立起来的唯一传教点——的失败。导致这场败局的不是来自于宗教派别之争,不是西藏恶劣的自然环境,不是与罗马教会遥远的距离,不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不是语言的巴比伦塔,不是酥油茶和咖啡的味道区别,不是青稞酒与葡萄酒不同的醇香,不是罗马教堂的尖顶与藏式土掌房的建筑风格之不同,当然也不是一个传教士飘零的白发,更不是上帝仁慈的目光没有垂怜到这地球上最偏远蛮荒的峡谷,而是政治。
康珠小姐放眼空荡荡的教堂,忧郁地说:“微娜修女,我真想在神父面前做一次忏悔。没有神父在,我的罪不知耶稣能不能听到?”
“佛祖啊,它是甜的。佛祖啊,我不是在做梦。”
“滚出去,你不再是我儿子了。”她喝道。
他们俩在盐田边呢呢喃喃,像两个说疯话的孩子。他们一边说一边泪雨横飞,让澜沧江水也涨了三尺,把临近江边的盐田也淹没了不少。人们过去只知道雨季里澜沧江要涨水,而情人的眼泪也可使澜沧江陡然水涨,则只有天上的神灵知道。
凯瑟琳修女那时还深深地沉浸在对都伯修士的思念中不能自拔,他似乎是第一个让她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爱的男人,尽管这种爱是在都伯修士离开以后,才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地增强,就像雨季来临时天天见涨的江水。可是现在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却说她日思夜想的人是狗,是她在汉地时领教过的曾带给她深深屈辱的特务。
三天后,在木学文的主持下,这对苦尽甘来的情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峡谷里所有的晒盐女、马脚子、奴隶、佃户、放牛娃、牧羊女都来了,他们在江岸边一块不大的空地上唱歌、跳舞,主人甚至拿不出一壶酥油茶来招待自己的客人。新婚夫妇什么都没有,只是在盐田边搭了一个简陋的木棚,木学文乐观地对洛桑说:“只要身上的这双手是在为自己苦自己干,还有什么不会有的呢?”洛桑信心十足地说:“牛羊在自己的牧场上,佛祖就会保佑它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宗教从来就是为政治服务的。我说的对吧?”
“只要你在全能的耶稣面前说出自己的罪,耶稣就会赦免你。”
“你说的是政治,我说的是宗教。政委先生。”神父说。
微娜修女殷勤地把康珠小姐引进阴森森的教堂内,那里面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可以肯定好久没有人来做弥撒了。康珠小姐在祭台后耶稣的圣像前跪下,低头画了个十字。微娜修女便退了出来,反手把教堂的门掩上了,然后她在教堂的台阶前坐下,忧心忡忡地想:该如何对野贡·玛丽讲教堂的窘境呢?
“我只知道人民无罪,有罪的是国民党反动派和帝国主义及其走狗。”
木学文那时正年轻气盛,对他母亲的落后表现深为不满,他站在院子里高声说:“妈,全中国的妇女都解放了,可是你怎么还执迷不悟?这些骑在你们头上欺负藏族人的外国传教士,都是些帝国主义的走狗、特务。”
风把盐田边的欢乐传到了死气沉沉的土司大宅,有一个人在自己的闺房里低声啜泣。第二天,野贡·康珠小姐去了教堂,教堂里空空荡荡,除了修女微娜和凯瑟琳,一个教民也没有。康珠小姐悲哀地想,教堂现在似乎成了峡谷里毫无用处的东西。凯瑟琳修女还躺在病床上,她已在床上躺好几年了。微娜修女见到野贡家的小姐,便不停地在心里感激主耶稣,因为教堂已经快断粮了。
政委走了以后,木学文想留下来陪陪他母亲,可是凯瑟琳修女从病床上硬撑起来把他挡在门外。“别进来,”她喑哑着嗓子说,“既然你们赶走了神父,也就可以赶走自己的妈了。”
“玛丽妹妹,即便神父不在了,主耶稣看到你的虔诚,也会感到高兴。”微娜修女说。尽管她看见土司家的千金小姐忧心忡忡,人憔悴得像即将凋零的花朵,连那身华贵的衣服上也布满晦气。
政委笑了,以胜利者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