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十年代
坚赞罗布一直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妹妹为什么会弄出那样大的差错。在管家旺珠精心的安排下,他们在康珠小姐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认清那唯一一块拌有剧毒药物的三角形面点。下贱的晒盐女央金卓玛吃下它了,你的爱情才有希望。用毒药毒死家族的仇人野贡家的人一点也不陌生,多年以前坚赞罗布的爷爷——七世野贡土司曾经用一把单面涂有毒药的刀切梨给前来讲和的泽仁达娃的祖先吃,顺利地维护了家族的荣誉。可是这一次,毒药毒死了下毒的人。
军官在教堂的门口站住了,就像站在审判台上的罪人,一动不动,长久才说:“他妈的,会有人来审判我的。”
很多年以后,末代土司坚赞罗布和教堂的神父安多德作为政协委员经常在一起开会,一次他们被安排住在同一个房间。晚上两人躺在床上闲聊时,坚赞罗布向安神父说起这段往事,安神父不经意间的一句话让坚赞罗布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真相。神父对他说:“耶稣的仁慈会让我们的信徒化恨为爱。”
这声音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从藏区的教堂内喊出,显得那样的遥远和凝重,仿佛是耶稣在圣城耶路撒冷的声音,穿过漫长的时光隧道,把上帝即将来临的愤怒审判告示于他的罪人面前,令人恐惧,又让人沮丧、悲哀。
这句话让野贡·玛丽更加难受,她把它想象得复杂得多,“爱心”和“仁慈”就像两支利箭穿在她渴望复仇的心里。刚才在耶稣面前,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说,要爱你的仇人,宽恕他的过错。这好像是从前的神父沙利士的声音,又好像是她父亲顿珠嘉措在临终前出人意料的呼喊。可当她一想到家族的姓氏和自己的爱,她便看到魔鬼在仇恨的海洋深处挥舞着嗜血的刀子,愤懑地喊道,不。绝不!
沙利士神父以乐观的语调给教区主教大人写了一封信(他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得到主教大人的音讯了),他在信中写道:
那一阵峡谷里到处都能听到洛桑高亢动人的歌声,他走到哪里,歌声就跟到哪里,仿佛歌声是他的影子一般。他参加了农会,铁了心跟红汉人走,渴望改变自己命运的年轻人都服他,还推举他为藏民自卫队的队长。他受木学文的委托,组织了一队马帮,为进藏的解放军去汉地运粮食和军用物资。洛桑的歌声在峡谷里暂时消失了,野贡家的人找到了复仇的机会。
红汉人这次来到峡谷和他们上次一样,纪律严明,朴实热情。他们为老百姓挑水、背柴、耕地,还到盐田帮晒盐女们背盐卤水。沙利士神父想在这支军队中找到他曾经为他们治过伤的红汉人,可是他们个个看上去都差不多,几乎就像一群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年轻人。神父特地让人做了一幅横幅,上面写着“荣耀属于仁慈的军队”,并把它挂在教堂外面的驿道路口。他借此表达了自己对这支军队的欣赏。
洛桑走后的第二天夜晚,月亮躲在厚重的云层后,峡谷里黑得很早,魔鬼盘踞在峡谷四周的山头上。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土司大宅,坚赞罗布土司站在大门口对牵马的管家旺珠说:“放心去吧,佛祖会保佑复仇者的。”
“微娜修女,我的罪孽太深太重。”
沙利士神父忽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他问:“你们赶走了神父,谁来照管那些信奉耶稣天主的教民呢?谁来拯救他们的灵魂?我的迷途的羔羊啊。”
“每个人都罪孽深重,主会拯救我们的。”微娜修女说。
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在以往,这是神父喝茶的好时光。他时常会捧一本东巴经书坐在屋顶的平台上,面对空旷的峡谷和高远的蓝天,喝着亚当或者修女们打的酥油茶,时睡时醒,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可怜的神父忘记了这是人衰老的信号,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现实和梦的区别,忘记了自己是个神父还是纳西东巴象形文字的研读者,忘记了头上日益稀疏的白发和下巴上越长越密的胡须,忘记了自己究竟从哪里来,甚至还忘记了山上的杜鹃花一岁一枯荣。当它们年年把峡谷里的山梁点染得色彩斑斓,像印象派大师的巨幅油画时,沙利士神父常常会为这蔚为壮观的大自然感动得涕泗横流。
“啊,拯救……主啊。”
此时才是峡谷真正的解放。前些日子由那只云雀宣布的解放不过是一些上层人物为了向红汉人表示友好,提前发布的一个消息。人们发现红汉人的军队里有一个藏话说得非常流利的年轻军官。这个长有两个舌头的青年身材高大魁梧,看上去有些面熟。直到他带了几个红汉人到了教堂,喊卧病在床的凯瑟琳修女“妈妈”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噢,主啊,他是木芳的儿子!
土司家的老仆人拉巴平措多年以后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鬼影憧憧的夜晚。土司大宅里明明走出去了两人两骑,回来时就只有一人两骑了。那另一个人横搭在马背上,已经口吐白沫,撒手归西了。
56.个人的失败
旺珠泪流满面地跪在坚赞罗布土司的面前,不停地扇自己的嘴巴。说他该死。他说他和康珠小姐来到央金卓玛的家后,把那些带去的面点和酒菜摆放了一桌,然后他就退出来了。临走前他还特意嘱咐康珠小姐,酒可别喝得太多,老爷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哩。可是,等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大呼小叫再冲进屋里时,倒在地上的不是那该死的、下贱的晒盐女央金卓玛,而是康珠小姐。老爷啊,神灵一定把我们的想法弄反了。
两天以后,红汉人的军队就打过来了。他们在左盐田一侧的一个山头上和国民党残军打了一仗,嘹亮的军号和冲锋的呐喊瞬间就如洪水一般淹没了曾经在百姓们面前不可一世的白色汉人。他们被追赶到澜沧江边,可是没有谁敢把自己挂到溜索上去,尽管那样或许可以保一条命。有几个白色汉人试图游过江去,但是他们的头像江水中飘零的几截朽木,转瞬就不见了踪影。一些白色汉人跪在地上,把手里的枪举得高高的,另一些知道自己最终逃不脱红汉人惩罚的军官拔枪自尽。那个吊着一条胳膊的败兵团长在这时想起了耶稣基督,他往教堂方向跑,不知是想去赢得上帝的护佑,还是想找神父做最后的忏悔。在他看到教堂的十字架时,几个追击而来的红汉人扑倒了他。到他被五花大绑地押走时,他想起了神父的话,末日的审判来临了。
他们就坐在教堂的阳光下交谈,那是一次饶有趣味的谈话,表面上看双方谈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实质上则是沙利士神父没有弄明白在中国政治与宗教的关系。他争辩说,你们可见过没有牧人的羊群吗?你们不想让自己的百姓升向天堂吗?政委说,我们所认为的天堂就是共产主义,它是实实在在的。要不了几十年,我们就可以达到这个目标了。你们的天堂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好像只有一个上帝。而一切统治阶级、帝王将相,都是我们要打倒的。蒋介石不是被我们打倒了吗?神父以自己多年来在深山峡谷里对蒋介石极为肤浅的认识,极力想向政委说清他们和罗马教会的区别,但是他越说越糊涂,越说越像政委所认定的帝国主义分子。当他论说到罗马教会把中国划为一个教省,边藏地区视为一个大的教区时,就引来政委的猛烈抨击,他向神父指出: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是一个独立主权的国家,有自己的民族尊严,也有自己历史悠久的宗教,如佛教、道教、儒教等,干吗要让你的什么罗马教廷来管中国的宗教事务。三日之内,你必须离开这里。神父固执地说,要我离开,除非有教皇的手谕。政委更加严厉地说,什么教皇?中国的皇帝、总统、委员长,统统都被我们推翻了。你那个教皇也应该被打倒,让人民起来革他的命。神父用拉丁语嘀咕了一句,异教徒的言论。政委问,你说什么?神父苦笑道,我说你现在就在革我的命了。
野贡·玛丽在胸前画了一个沉重的十字,低头往教堂大门外走去,谁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得到拯救,因为她忍不住要哭了。微娜修女张张嘴,想说的那句话终于没有说出来。她看着野贡·玛丽悲伤的背影,灰心地说:
这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去,沙利士神父便接到了红汉人让他离开峡谷回国的通知。这个要神父命的通知是凯瑟琳修女的儿子木学文带着一个红汉人的政委来告诉他的。
“可怜的人,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忘了你的爱心和仁慈。”
自红汉人来了以后,峡谷里一样都没有改变,土司依旧是土司,寺庙的喇嘛照样供奉他们的神灵,而上帝的子民也没有受到一丝侵犯。唯一有所改变的大概是峡谷从此变得更安宁了,红汉人看上去似乎比白色汉人做事更有效率得多。我想我有充足的理由继续在这个地方留下来。既然那么多年来上帝的圣教事业在强大的藏传佛教包围下都坚韧地存活了下来,那么,上帝的羔羊们同样可以在红汉人的世界中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