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十年代
木学文终于鼓起勇气对他喊:“哎,你,过来一下。”
“我主耶稣把面饼分给他的门徒,让成千上万的人都吃饱了肚子。你应该记得耶稣的奥迹。”
那个高个子喇嘛定定地看了身着军装的木学文好一阵,才慢慢走到他的身边,躬身向他施了个礼,谦逊地说:“大军,你是叫我吗?”
“我有罪,神父。他们抢粮食,抢女人,都是在我的眼皮下干的,我没有制止他们。我们这样做,不是由于我们手里有枪,而是因为我们害怕。我们走在山路上,连一只乌鸦飞过都要让我们惊恐半天。我们还孤独,思念家乡,在藏区转了一个多月了,天天都和死亡打照面,军官们看不到前途,士兵们只想女人,及时行乐,过一天算一天。神父,别看我的队伍有两百多号人,可一大半是拉来的土匪武装,如果我制止他们,我们就会火并一场。其实,我也肚子饿啊神父。”
木学文便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噶丹寺的请柬,请他到寺庙里和八大老僧以及上层贵族一起商议峡谷的未来。土改工作队的所有队员都反对木学文去,但是他说:“如果我不去,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诚意。”
“可是,可是,即便上帝赦免了我的罪,共产党不会宽恕我的。我跟他们打了那么多年,他们会杀了我的。”
木学文去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床铺上飞进来一张神秘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藏文字,“危险,勿来。”工作队的队员们都感到奇怪,由于最近一段时间形势严峻,土改工作队所在地藏公堂的前后都有武装岗哨,别说来一个人,就是一只鹰也飞不进来。木学文笑着对自己的队员们说:“你们看,即便藏区真有神灵,也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如果你的军队不可教化,如果他们依然坚持异教徒的暴行,如果你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基督,那么,放下武器,重新皈依到天主的仁慈之下吧。”
实际上木学文心里还挂记着寺庙里的一个喇嘛,因为人们传说,这个喇嘛可能就是他的父亲。而且木学文凭直觉可以断定,这张纸条和这个喇嘛有关。
那晚坚赞罗布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对安神父说:“你们的耶稣害了我妹妹。”
“在你刀光剑影、充满血腥的日子里,请留下一点点时间,接受末日的审判吧。天国近了,你应当忏悔!”
可是比他年龄小了近三十来岁的神父直率地说:“恰恰相反,耶稣拯救了她。”
军官起身告辞,神父从忏悔室里出来时,只看到军官宽阔、笔挺的背影。他似乎在抹眼泪。神父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冲那背影喊:
58.叛乱
“神父,如此看来,我们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木学文在成都上学的岁月里,母亲木芳从没有提起她被人抢过,也很少提起他父亲。随着岁月的流逝,世事变迁,木学文一天天长大,父亲在他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的模糊印象。有时他在梦中见到一个跃马横枪、满脸络腮胡的藏族汉子,有时一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又老是在他的梦里浮现。他曾经问过自己的母亲,父亲究竟喜欢穿马褂长衫呢还是穿藏族人的楚巴?母亲总是支支吾吾,实在无法回答就以眼泪来面对。回到峡谷工作以后,他曾经想从他母亲那里得到有关父亲的消息。但自从赶走了外国神父,凯瑟琳修女便不再认这个当了红汉人的儿子。木学文只能在峡谷里的风声中捕捉父亲踪影的蛛丝马迹。
“正是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人的灵魂才能获救。一支没有信仰的军队,是支持不了多久的。多年前被你们追赶的那支军队,路过这左、右盐田,鸡不飞狗不叫,对百姓秋毫无犯。他们尽管衣衫不整,武器破旧简陋,但走到哪里,就把欢笑和歌声带到哪里。仿佛他们并不是被追赶者,而是一群去开拓新大陆的人,是摩西引导犹太人出埃及的上帝的宠民。我的孩子,请对比一下你的军队的所为吧。”
几天以前,他和那个曾经抢过他的母亲、现在皈依了佛门的吹批喇嘛在寺庙外面的白塔前见过一面。正如人们所说,他是寺庙里个子最高的喇嘛,看上去比木学文还要高,只不过没有年轻的县长挺拔、魁梧。他围着转经塔一圈又一圈地转,每转一圈,都要往白塔上放一个小石子,那上面已经密密地放了上千颗石子。木学文开初不相信一个抢掠成性的巨匪会这样心无旁骛地围着一座座无言的白塔兜圈子。他站在一边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他在阳光下显得猥琐、谦卑、迟疑,像一个过早地被生活压垮了的老年人。
“神父,我怎么能跟一帮饿红了眼,不知明天脑袋是否还在肩膀上的大兵讲耶稣?”
“主与你同在。”神父灰心地想,这颗罪恶的心灵,他是拯救不了啦。
藏区的局势越来越不稳定,邻近几个地区的土司和寺庙的武装喇嘛都上山参加了叛乱。叛乱的流言与传闻躲在峡谷上空的乌云背后,阴森的风把它们吹到宁静的村庄,让藏族人祈祷平安吉祥的煨桑的青烟也战栗不已。有人传言说四川藏区的红汉人围攻了叛乱的寺庙,喇嘛们实施黑巫术和红汉人对抗。他们做了一个巨大的塔,在基座内埋藏了四处收集来的人间最龌龊污秽的东西——猫头鹰和乌鸦的骨头、肉、污血,人的头骨,死于斗殴的男子的新鲜血液,杀过人的兵器,暴亡者的耳垂、鼻尖,心脏和嘴唇,寡妇的黑色内衣,吊死鬼用过的绳子,因分娩而死亡的妇女的骨头,死尸的皮肤,地下幽暗之地的泉水,活的黑蜘蛛,死人的头发,魔鬼遗留在悬崖边的唾沫,十字路口上亡魂坐过的石块等等,此外还从一百零八个不同的墓地取来土,一百零八眼山泉中取来水,一百零八种毒树上采集来树叶和嫩枝。据说他们找齐了大部分东西,但只有一样由于时间仓促和世道变了,怎么也找不到啦,这就是淫荡妓女们的经血。因为红汉人来了以后,取缔了卖笑生意。因此那座叛乱喇嘛寺的黑巫术做得有点不伦不类,以至于针对红汉人的巫术失去了应有的法力。红汉人得到了支持他们的藏族人提供的准确情报,把大炮瞄准那座巫术之塔,一炮就将它炸得飞上了天,塔内刻毒的咒语被炸得粉身碎骨。喇嘛们像炸了群的马,各自携枪跑到山上躲起来了。不过,他们依然认为,不是红汉人打败了他们,而是自己的毁敌巫术少了一样东西。
外面沉默良久,似乎军官在想武器和十字架孰轻孰重。“晚了,神父。”他的声音阴郁而空洞,像来自地狱的边缘。“上帝与你同在。”他说。
这些被风吹来的恐怖故事让峡谷风声紧张。野贡家族的坚赞罗布土司已经征派了“门户兵”,噶丹寺的喇嘛们也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武装喇嘛们,他们平常在寺庙里念经的工夫少于舞刀弄枪的时间。寺庙里的活佛和八大老僧已经接到了来自拉萨方面的指示,要他们把人拉到雪山上去,跟红汉人对抗。
“杀人者终将被人杀,与其拿起武器,不如举起圣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