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十年代
一个也跟野贡家族有仇的弟兄说:“大哥,你的康巴刀是青稞面做的吗?”
泽仁达娃就这样落寞地离开了教堂,临走前他对都伯修士说:“不管你的上帝是哪一方的神灵,总有一天,我会带人来踏平你们的教堂,抢回我的女人。”
“你们这些家伙就只知道杀杀杀,”他忽然变得像一个很有教养的人,把刀小心地插进了刀鞘,“你们应该明白,美妙的歌声会让我们想起爱过的女人。”
“在你杀我之前,请让我唱一支歌吧。风会把我的歌声带给我心爱的姑娘。”
“我可不跟你一起下地狱。”凯瑟琳修女说。
泽仁达娃懒洋洋地说:“你唱吧,趁你的脑袋还在身子上。”
泽仁达娃提马前来,“木芳,出来吧,跟我走。”他说。
洛桑引吭高歌,悠扬而凄凉的歌声似高山流水般淌出来,天上的云不走了,风也不吹了,路边松树林的松果纷纷往下落,像是有情人情到深处的大滴眼泪。洛桑是峡谷里的情歌王子,他苦难的爱情使他的情歌苍凉悲壮,激越凄美,悠长的调子像一个人徘徊挣扎的灵魂,也像一把刀穿透了所有找不到爱的人心。
“狗娘养的,魔鬼把你的心吃了。”泽仁达娃愤愤地说,“弟兄们,我们走。”他拨转马头,把手枪里的子弹一连串射向了天空。此时他才明白,洋人的上帝并不喜欢他家人团聚。
“你不会得到上帝的宽恕的。”凯瑟琳修女又上前了一步,半个身子已悬在外面了。风吹动着她黑色的修女袍,仿佛随时都要将她吹起来,升到天空中去。
凯瑟琳修女只身退敌的壮举赢得了教堂内外人们的一致赞赏,沙利士神父在一次布道时将她誉为峡谷里的圣女贞德。但是,人们对她的赞誉越高,她就越愧疚。倒不是她已经完全具备了一个基督的纯真美德,而是她认为自己给教堂增添了麻烦。泽仁达娃两次围攻教堂,四个年轻的教友为了主的光荣升向了天国,给右盐田村留下了三个寡妇、一个孤儿。凯瑟琳修女甚至后悔那天在垛楼上她没有及时地一步跨出去,泽仁达娃拨转马头的速度快于她荣耀天主的念头。他又一次粉碎了她想死的信念,让她继续活在这个纷乱的世上,直至把这一个世纪的沧桑演变看完。
“别……”他挥手喊。
51.仁慈的白杜鹃
“泽仁达娃,我有话跟你讲!”她迎着土匪们的枪口高喊道。
泽仁达娃忘了自己要做的事儿,仿佛一颗铁石心肠正在被一只温柔的手掌抚摸,先是使它温热,然后让它感动,直至将它融化。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比砍下一个人的头颅美好得多。他第一次明白生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报仇和杀人,享受美妙的情歌并被它所击倒,然后在美丽而忧伤的痛苦中回忆自己爱过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生活。泽仁达娃收起了要嗜血的康巴刀,对他说:
泽仁达娃在教堂门口的诺言使他轻率地再度落草为寇。在峡谷里,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过去他为饥饿当土匪,现在他为向上帝夺回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战。第二年仲秋,一支马队拖着长长的尘埃直冲教堂而来。泽仁达娃腰别双枪,马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冷的光芒。但是森严壁垒的教堂给予他迎头痛击。那时他的人马不够多,还不足以打破教堂高高的围墙,没过两天就被教堂的武装赶了回去。半年以后,他卷土重来,还邀约了四川藏区玉丹头人的武装。他们包围了教堂,截断了教堂的水源,试图困死教堂里的人们。十天后,教堂里断水断粮,能抵抗的子弹也不多了,泽仁达娃攻破教堂指日可待。一个阴风凄惨的黄昏,凯瑟琳修女站到了教堂围墙高高的垛楼上。
“滚吧,你的嗓子是神灵赐予的。”
都伯修士耸耸肩:“这既要看上帝愿不愿意,也要看凯瑟琳修女高不高兴。”
垛楼下就是十几米深的悬崖,当初沙神父把教堂建在山头上时,就已充分考虑了教堂易守难攻的特点。泽仁达娃仰望着自己的女人,一阵阵心疼。
泽仁达娃知道,他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女人了。那一段时间里他陷入深刻的孤独和忧郁中,一个巨人突然忧郁起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不说话,是能量在胸中积蓄,他脸上没有笑容,是杀气憋在肚子里,他躺在床上几天不吃不喝,是冬眠的老熊。他手下的弟兄们都离他远远的,隔着九尺远也大气不敢出。当他们终于有机会跟他一起出去做事时,这位老大杀戮无常的脾气也让他们捉摸不透。一次他们在一条山道上劫持了一队商旅,其中有一个饶舌的家伙说他会说唱格萨尔王的故事。“如果你们抢了我,就是对伟大的格萨尔王不恭。峡谷里令人尊敬的野贡土司曾经说过,说唱格萨尔英雄故事的人,自己也是半个英雄。”他喋喋不休地对泽仁达娃说。多年前他在野贡家说唱格萨尔王时,拐走了野贡家漂亮的女仆,野贡土司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因此他认为自己真的是受格萨尔王护佑的半个英雄。泽仁达娃手下的弟兄都以崇敬的目光看着那个倒霉鬼,他们甚至还要求他立马唱上一段,为弟兄们开开心。可是泽仁达娃在他的英雄故事刚刚从喉咙里冒出来时,便挥刀斩断了他的英雄梦。刀刃割断那家伙的脖子时,人们还可以听到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顺着鲜血源源不断地淌出来,旋律和歌词伴着血珠四处飞溅。有个兄弟斗胆喊道:“大哥,你干了件蠢事。”泽仁达娃瞪了他一眼,他就哑了,再不会说话。而且,从此以后路经这条山道的人,都会变成哑巴。那个格萨尔王英雄故事说唱者的精魂游荡在山道边的古树和怪石间,报复那些在不该说话时却多嘴多舌的人。直到多年以后,泽仁达娃和一个孩子重新走上这条古老的小道,他会想起那个说唱格萨尔王英雄故事的好汉,想起一个又一个的血泡从割断的喉咙处不停地冒出来,像在讲述许多动人心扉的情节,像人间许多想说而又没有机会说的话,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杜鹃啼血、刻骨铭心的思念。
“泽仁达娃你听着,要是你不把你的人带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凯瑟琳修女坚定地说,同时往前迈了一步。
当然,忧郁的泽仁达娃也没有从此变得嗜杀成性。藏历新年快要到的时候,他们和野贡家族的马帮队伍打了一仗,抓到了野贡家的马帮队长洛桑,那是泽仁达娃和野贡土司结仇以来第一次抓到野贡家族的人。刀架到洛桑的脖子后时,洛桑想到再也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了,便对泽仁达娃说:
“你信他们的地狱,还不如信我们的神灵。出来吧,要下地狱我们一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