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十年代
这一声不算太迟的呼唤救了他。昏暗的山谷中适时地闪现出一道红光,直奔索泽仁达娃命的天雷而去,并准确地在半空中将它击落。天雷落在地上死亡的声音泽仁达娃清晰地听见了,就像摔碎了一个瓦罐。
“我是都伯修士。”他对苍蝇们宣布自己的身份。
泽仁达娃看见对面山崖上一个喇嘛绛红色的僧衣在狂风中飘拂,“你就是佛祖。”他伏身在地,长久不敢抬起头来。
雷神躲在厚重的乌云后,积蓄着最后一击的力量。它先放出一些小雷试探虚实,把闪电的鞭子在泽仁达娃的头顶挥来舞去。狂风带来死亡的消息,掀翻了他的毡帽。魔鬼的狞笑充斥了山谷,大地上飞沙走石,树木战栗,山峰低头,仿佛阎王出行。
“噢,对不起,我吓住你了。”都伯修士说。
“够啦,把活儿做得像个男人。”泽仁达娃在一片昏天黑地中说。
都伯修士慌乱中用手里的鞭子猛抽一阵,赶走了猖狂的苍蝇。如果一个巨人要掩饰自己的心慌,他的动作会夸张得吓人。凯瑟琳修女仿佛面对一个拳打脚踢的武林高手,她快要被他眼花缭乱的招式吓晕过去了。
满世界的混沌中,泽仁达娃忽然发现对面山崖上的一点红,它并不十分耀眼,但让人瞥一眼就终生难忘,仿佛那是深渊里的一盏酥油灯,黑夜中的一颗星星。
在后来逃亡的日子里,天雷到处追杀他,无论他躲在岩洞里还是古树下,无论他愤怒地反抗还是虔诚地祈祷,兜头打下来的天雷秉承神灵的旨意,从下到上一步步地向他的脑门逼近。一天他在一棵大树下避雨时,一颗天雷绕过山梁,直奔他而来,他转身躲到树后,但是胳膊还是被烧着了,一个指头被炸飞;半个月以后,他在一处岩洞睡觉时,一颗炸雷在洞口爆炸,洞内红光闪耀,响声震天,像地狱里炼人的火坑,泽仁达娃苏醒过来时,脸上的胡子全部被烧光,耳朵许久听不到人间的声音。
“是的,那是耶稣的蜜蜂。”都伯修士回答道。
在雪山上幽静的密林里,他成了无处可逃的罪人。泽仁达娃终于明白,一个人的罪孽朗朗乾坤下是无法掩藏的,即便是在黑夜里,月亮和星星的光芒也让泽仁达娃胆战心惊。你纵有天大的本事,纵然是世上最强的强人,躲得过官军的追捕,躲得过仇家的追杀,躲得过无数扑面而来的子弹,躲得过像风一样飞舞过来的刀子,但是,你躲不过上天的惩罚。
“噢,蜜蜂也飞到教堂里来了。”沙利士神父说。
他不再暴怒,不再有起伏无常的杀心,走在山道上连一只小鸟都害怕惊吓着它。他在山上过着野人一般的日子,靠野果野菜充饥,不要说山上的野物不敢打,就是高山牧场上走失的牛羊,他也不敢抓来吃了。他在等待最后一颗直冲他脑门而来的天雷。
“扑哧”,凯瑟琳修女笑了,手上一失控,竟将茶桶里的酥油茶泼洒了不少出来。因为四只眼睛不合时宜地碰在了一起,目光和目光碰得支离破碎,像两只打碎了的玻璃杯子。
泽仁达娃正对那点朦胧中的红色发呆时,天雷打来了,它怪叫着、咆哮着,拖着魔鬼吃人时才会发出的凄厉悠长、暴怒横蛮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向泽仁达娃打来。泽仁达娃尽管在为匪生涯中九死一生,多次被子弹击中,被仇家算计谋杀,被炮火从马背上掀下来,被天雷一直穷追猛打,可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迅猛、凶残的一个大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生命在自然——神灵——面前如此弱小和不堪一击。他竟然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失去了一个男子汉的尊严,一屁股坐在了溪流边的一块石头上。
“滚开,我是都伯修士。”他又重复道。
“佛祖啊!”他哀叹道。
“嗡”,一群苍蝇飞走了,转眼,另一群又来了。
“一只蜜蜂。”都伯修士说。
那颗期待中的天雷终于在一个阴霾的下午如约而来。泽仁达娃预感到这是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站,他已彻底放弃了永不服输的骄傲,放弃了面对厄运的最后抵抗。一个康巴汉子即便失败了,也会败得体面而尊严。
“都伯修士,你吓住谁了?”沙利士神父问。
“来吧,冲这里打吧!”泽仁达娃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对远方电光闪闪的天空说,“我知道你就差这点骄傲的本钱了。劈死泽仁达娃可是一件能说上一百年的事儿。”
“你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凯瑟琳修女忽然变了脸色,冷冷地说。然后她收起酥油茶桶,回厨房去了,几只围着她转的蜜蜂和她一起仓皇逃窜。厨房对面,沙利士神父的咳嗽声正从房间门口传来。他手里拿着一本东巴经书,眯着眼睛来到院子里灿烂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