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十年代
“哦,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他狼狈不堪,满头是水,想找个什么东西来揩一揩,可却找不到自己的毛巾。他转身往屋子去,但却走向了教堂的厕所方向。他躲进了厕所,把湿漉漉的头不断地往墙上撞,祈求上帝不要让他坠入魔鬼的诱惑。他来教堂才第一天哩。
“这儿。”老土司指着自己的喉咙深处说,“它不想让一个土司再发号施令了,看来到了让坚赞罗布当土司的时候啦。”
“你们好。”他用生硬的藏语说。然后他看见了凯瑟琳修女忧郁的眼神,像太空里的黑洞,一下让他坠了进去。那是比全欧洲所有苦难寂寞的女人的眼睛都要伤感忧郁、深不见底的眼睛。他还看见围着这个忧郁的女人飞舞的几只蜜蜂,就像她是它们要采花粉的花朵。
他在教堂到处拍打苍蝇,以打发每天无聊的时光。后来他发现了一种有利的武器,那就是多年前峡谷里瘟疫流行时,虔诚的教民为了驱赶身上的魔鬼,用来抽打肉体的那种名为“荣子”的荆棘。这东西握在手上既轻巧又灵活,就像一根得心应手的鞭子。当都伯修士挥舞着手中的“荣子”向苍蝇抽去时,它们往往躲避不及,“唰”一下便被打下来了,还一点响动都没有,不至于影响沉浸在东巴象形文字中冥思苦想的沙利士神父。
“不管怎么说,那是佛教徒了不起的一个成就呢。他们甚至说今年峡谷里杜鹃花全开成白色的,也是由于泽仁达娃的皈依。”沙利士神父说。他让顿珠嘉措坐在阳光下,用一面镜子反射一束光到老土司昏暗腐臭的喉咙里,检查他的病情。
都伯修士嘀咕道:“假如是一颗无事可做的心呢?”
“他们就会编故事。当年我让寺庙做法事改变盐的颜色,他们都办不到。”
都伯修士曾经要求马修为他做一个苍蝇拍,可是马修不明白他要这玩意儿干什么,他按照都伯修士的比划做了一件扇子一样的东西,而且还是木头的。都伯修士用它拍打苍蝇时,搞得教堂到处“啪啪啪”乱响,尘土飞扬,但是却收效甚微。沙利士神父皱着眉头对都伯修士说:“上帝创造了人,也同时创造了苍蝇。你干吗要跟这些弱小的生灵过不去呢?”但是都伯修士说:“它们可不弱小,看看它们的嚣张吧,简直要把我们吃了。”沙利士神父朗声说:“西岸的佛教徒,连一只蚂蚁都害怕踩死,而左盐田信奉东巴教的纳西人,则认为天地间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兄弟。还是藏族人说得对,世间一切,取决于心。”
“让我来对付它们。”都伯修士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他的荆棘鞭子,就像蛰伏在堑壕中终于等到冲锋命令的士兵。他在走向她的时候,步履坚定,目光炯炯,呼吸急促,带起一阵风,地上的尘埃都打起了小旋儿。
许多时日以后,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天上滚来滚去的炸雷了无踪迹,泽仁达娃在六世让迥活佛的面前剃度受戒,取法名吹批。一代枭雄泽仁达娃其实在那最后一个天雷击来时,已经死了。仁慈的六世让迥活佛并没有救他的命,也没有运用自己修持到的无穷法力击落那颗奔泽仁达娃脑门而来的天雷,他甚至没有为他讲经说法,更没有为他显示佛法的力量,让满峡谷的杜鹃花因为一个罪人的皈依而感天动地,全部开成白色的花朵。那是一个让峡谷里的人们一百年都不会忘记的奇迹。人们只知道,六世让迥活佛为了拯救一颗罪孽深重的心灵,提前结束了自己在雪山上山洞里的闭关苦修,在一个雷电交加的下午,用法杖轻轻地触了一下那个跪在苍天之下的罪人的头,告诉他说:
“这些该死的苍蝇。”凯瑟琳修女嘀咕道。
“解脱之路不过是要证得佛的存在罢了。”
都伯修士在教堂里到处追杀苍蝇的时候,就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其实谁也不知道那是他的一场游戏,一场目的地很隐蔽又非常明确的游戏。有一天他终于把所有的苍蝇都追赶到了凯瑟琳修女的面前,那时她正在厨房前打酥油茶,一群群的苍蝇围着她嗡嗡转,仿佛在等着她饲养它们。
“噢,他们不是法力无比吗?”神父明知故问,“他们怎么对你解释的呢?”
夏季闷热的河谷里苍蝇无数,但是教堂里的人们似乎习以为常,连沙利士神父也对在餐桌上、屋子里嘤嘤嗡嗡到处乱飞的苍蝇熟视无睹。有一次吃饭时,都伯修士眼睁睁看见一只苍蝇掉进了汤里,可是沙利士神父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捉出来,顺手弹进火塘,然后把汤盛进自己的碗里,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而都伯修士那时差点恶心得要呕吐。就像不能忍受自己的眼睛里掉进一粒沙子一样,都伯修士也不能容忍苍蝇在眼前肆无忌惮地飞舞。但是成群结队的苍蝇无处不在,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菜刀菜板,全落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厨子诺斯切菜时,苍蝇们就在他的刀刃下窜来窜去;微娜修女缝衣服的一根针线上也会落上三五只苍蝇;尤其让都伯修士气愤的是,苍蝇们把他的床当成了自己的栖息地,残留在铺上的味道成了苍蝇们逐臭的战场。都伯修士白天简直不敢往自己的床上看一眼,而到了晚上,他躺在床上,想起这床曾经是苍蝇们的乐园,他怎么能安然入眠呢?于是,他勇敢而无聊地投入了和苍蝇的战斗,那可是他到教堂以后,找到的第一件永远也干不完的事情,就像西绪弗斯<a href="#m2"><sup>[2]</sup></a>推动的那块巨石。
顿珠嘉措艰难地说:“五世让迥活佛说神灵只控制盐的味道,并不控制盐的颜色。神父,你照到里面的魔鬼了吗?我感觉它越来越有力气了。”
噢上帝,他不是泽仁达娃。院子里那个可怜的修女暗自庆幸。但是凯瑟琳的心还是乱了,泽仁达娃已经不知生死有七八年啦。现在上帝派来一个和他一样身高马大的巨人,仿佛在考验她侍奉上帝的勇气和信心。从那天以后,凯瑟琳修女便不能正视都伯修士的眼睛,甚至不敢多看两眼他的背影。
“在哪里?”神父问。
52.土司的地狱与天堂
到后来,他走到哪里,哪里的苍蝇便一哄而散,纷纷逃窜。当他抽打永远也打不尽的苍蝇时,只有凯瑟琳修女用欣赏的目光看他。因为她也讨厌苍蝇,还有一个在她内心深藏不露的缘由是,都伯修士面对苍蝇忙碌出击的身姿总让她想起另一个巨人。如果从背影上看,他们几乎像是两兄弟。
“他们把泽仁达娃这样的人都收留在寺庙里了,寺庙不就成了一个匪窝子了吗?”顿珠嘉措土司气呼呼地对沙利士神父说。最近几年魔鬼总是卡住他粗壮的脖子,让他吸一口空气都很困难。而教堂“圣徒药房”里的一种洋药可以让他进出气稍微舒畅一些。要不是为了这个,他可不愿意有失体面地经常在溜索上荡来荡去。但是洋人总有让人离不开的玩意儿,要么是他们的枪,要么是他们的药。当初他们来到峡谷时,征服人心的就是这两样东西。
他把抽打苍蝇的技巧发展到百发百中、炉火纯青的地步。在他的房间里,不一会儿工夫就满地苍蝇的尸体,以至于亚当一天要为他打扫五次房间。没过多久,他赢得了战争的胜利。他甚至能做到命令苍蝇悬停在半空中不敢飞走的地步,他对苍蝇说:“我是都伯修士。”苍蝇们便停在半空中瑟瑟发抖,然后他一鞭子将苍蝇抽下来。都伯修士多次在沙利士神父和两个修女面前表演自己这一绝招,他得意地说:“什么东西都是可以驯化的。只是看你采用哪种手段罢了。”
半个月前野贡土司在寺庙里见到已出家了的泽仁达娃,发现自己的这个冤家老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并不是他脸上开始显现出来的皱纹和微微弯曲的背脊,也不是他头上稀疏可见的白发,而是他再没有了一个大土匪、大强盗的精气神韵和英雄气概。他就站在那个纳西活佛的身后,低垂着头,耷拉着双肩,一副衰败模样。本来顿珠嘉措土司带了一队人马,是到寺庙里去兴师问罪的,他甚至以断绝每年敬献给寺庙的香火资费为要挟,逼他们交出泽仁达娃来。可是仁慈的活佛不温不火地对他说:“尊敬的顿珠嘉措土司,一只苍鹰飞行三天也飞不出你的领地,你家里的奴隶和为你交地租的佃户,比寺庙里的僧侣还要多,你的马帮商队远走到了拉萨和印度,你的财富像澜沧江水一样源源不断,你拥有的枪弹可以像当年的赵屠户一样打碎上师的咒语。因此,今天你能把一个僧侣抓到地牢里去,明天,你就可以带人来捣毁寺庙了。请吧!请吧!”野贡土司恼怒地反唇相讥:“你们都把大土匪请到寺庙来供奉了,我怎么敢再来打扰尊敬的上师。至少对岸的那些白人喇嘛还知道这个世界的黑白。”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不去寺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