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十年代
“上帝可从不跟人讲价钱。”沙利士神父叹了一口气,“扶他到教堂里去吧。”
和阿贵忧心地说:“可是他们的玛尼堆已经堆到澜沧江东岸来啦。”
教堂主殿的大门边就是付洗池,那是一个靠墙的水台,里面的水是山里的泉水。人们把顿珠嘉措土司搀扶在一边,沙利士神父换上了白色的祭衣,都伯修士和两个修女在一旁做他的助手。他一手拿着法杖,一手摸着顿珠嘉措土司的头顶,声音低缓地说:
“你说什么,神父?”老土司紧张地抓住了沙利士神父的手。
身材高大的都伯修士是个好动的人。他是一个参加了欧洲二战的老兵,蹲过著名的马其诺防线。残酷的战争使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他曾在德国人的集中营里囚禁了三年,身上的骨头关节都生了锈,人虚弱苍白得风都可以把他吹倒。都伯修士的家族是一个古老高贵的家族,家族中的一个祖先曾经做过红衣大主教,和教皇的关系密切。他之所以在心灵饱受创伤之后选择做一名遁世的修士,和家族的荣誉不无关系。而且,他一步就到了西藏,这让他的家乡的人们深为羡慕。因为在他们眼里,西藏是比天堂还要遥远的地方。
“按我们的话讲,那里面长了一个瘤,它挡住了你的呼吸,除非做手术切除它。‘圣徒药房’里的药只不过能让你暂时好过一些罢了。真正能挽救你的,只有全能的上帝。”
好在这时都伯修士及时被教区主教大人派来了,沙利士神父低沉的情绪才稍微有所缓解。
随顿珠嘉措土司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女儿野贡·康珠小姐,她着人带来了两头骡子的青稞和酥油,期望这临时抱佛脚的供奉能赢得上帝的欢心。康珠小姐多次陪父亲来教堂看病,因此跟神父也很熟。她央求沙利士神父:“神父,想个法子吧,阿爸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哩。求求你啦!”
沙利士神父微笑着说:“从前你气太粗了,说话的口气太大了。上帝总是公平的,从不敢大声说话的人,也得给他自由表达和喘息的机会。”
凯瑟琳修女嘴唇发抖,脸色苍白,就像中了风一般。马修往院子里望去时,那个洗头的巨人正好抬起头来,回头面对他们,水从他的头发上、脸上、胡须上似眼泪一样往下滴,使他像个哭泣的蛮汉。
“你们的上帝从不为有钱人说话。”顿珠嘉措土司嘀咕道。
“泽仁达娃……”
“上帝的公正在于,穷人比富人更先进天堂。”沙利士神父结束了自己的检查,“尊敬的土司,忏悔吧,现在还来得及。”
沙利士神父得到这个噩耗是在一年以后,战争轻易地摧毁了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摧毁了对一个民族文明的发现。这使本已老迈的沙利士神父衰老得更快,使他像丧失了自己的亲人一般哀恸,变得如巴勃神父被风吹走前那样寡言少语、忧郁沉闷,本已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现在沙利士神父又重新投入到纳西东巴象形文字的研读中。他在重复劳动中找到了生存在这片峡谷中的意义。他变得愈发坚韧,沉默,严谨,执著。白发在峡谷的风中飞舞,一绺一绺地飘撒在西藏的大地上,飘撒在东巴象形文字经书上,飘撒在人们怜惜的目光中。教民们担心他们的神父也会落入魔鬼的风中,马修成天跟在沙利士神父的身后,与他形影不离。他向上帝发誓,如果风要夺走沙利士神父,他绝不会答应。
沙利士神父兑了一种药水,让微娜修女灌进顿珠嘉措的口中,这让他稍微好过一点了。神父说:“康珠小姐,不要求我,得向上帝祷告。如果你父亲畏惧地狱的烈火,向往天国的召唤,有话就在上帝面前说,忏悔,认罪,祈祷,求得上帝的宽恕。唯如此,他才可以得救。”
好在沙利士神父对东巴象形文字的痴迷使和阿贵多少拾回了点自信心。他教神父识读那些饶有趣味的东巴象形文字,引领他进入纳西文明的秘密路径,以至于沙利士神父在很多时候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研究古老东方纳西山地民族文明的学者,而不是上帝福音的传播者。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他已经能阅读一些浅显的东巴经书,并撰写出了一百多万字的研究成果。四年前,应巴黎国家图书馆之约,他把自己辛勤研究东巴象形经文的调查手记,两卷本《纳西东巴象形文——拉丁文对照词典》,以及上千册东巴经书,打包成四个大木箱托运回法国。可是,日本人的潜艇却在南太平洋无情地击沉了载有沙利士神父十多年心血的运输船。
顿珠嘉措土司不等自己的女儿回答,就迫不及待地说:“听神父的。认罪就可上天堂,这是只赚不亏的事。”
自从纳西人和阿贵的儿子被认定为转世灵童,后来又坐床做了活佛后,澜沧江东岸的纳西人越来越多地往西岸的噶丹寺去烧香。寺庙对纳西人皈依藏传佛教采取宽容仁慈的态度,后来西岸的喇嘛们干脆就来到东岸,在纳西人村庄的后面建了一座小寺庙,作为噶丹寺的分寺,分寺里通常只有三四名喇嘛。这是峡谷里藏传佛教势力在东岸的第一个立足点。左盐田的纳西人和过路的马帮使这座小小的分寺香火旺盛。只有沙利士神父和和阿贵从心底里反感这座看上去不甚规整的寺庙,按神父骄傲的想法,应该是基督的教堂重新回到澜沧江西岸去,或者在纳西人的村庄建立右盐田教堂的分堂,而不是佛教徒们的香火熏到上帝的眼皮底下。这座分寺只有一幢不到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连僧舍都没有,喇嘛们晚上就睡在他们供奉的菩萨脚下。沙利士神父评价说,它连一所避风的旅店都不如。和阿贵更为夸张地说,我家的柴棚也比它更能挡风哩。两个不同宗教的祭司经常在一起交换各自的失落情绪,一个感到佛教徒在基督的背后捅了一刀,另一个则为自己民族信仰的改弦易辙而悲凉。
她脑子里一阵晕眩,险些倒了下去。她身后的马修一把搀住了她,“站稳啊,凯瑟琳修女。”马修说。
“来得及什么?”
上帝的爱使这个曾经饱受苦难的女人找到一方宁静的港湾,在到教堂一年多以后,她过着晨钟暮鼓的安详生活,在守斋和祈祷中默想上帝的恩赐。她很快就恢复了往昔的容颜,似乎比十年前还年轻,比天使还纯洁。在她后来一直孤独清贫的岁月里,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都伯修士的背影第一次映入她的眼帘时的情景,那仿佛是在她寂静得如雪山下的湖泊里扔下的一块石头,响声打破了湖泊的宁静,涟漪一层层地荡开去,一千年也不会平静。那天凯瑟琳修女和马修到村子里磨青稞面,当他们回到教堂时,凯瑟琳修女忽然发现院子里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正把头扎进木盆里,溅得一院子水花四溅。“上帝啊,他怎么回来了?”
“免除下地狱的惩罚。”沙利士神父怜悯地说,“我看到了魔鬼的拳头卡在你的喉咙深处,它马上就要顶上来了。”
都伯修士的到来使宁静了多年的教堂变得热闹起来,他庞大的身躯使教堂处处都显得狭小、拥挤。他兴趣广泛,性格活跃,对一切事情都感到新鲜好奇,不仅如此,他还扰乱了一个修女的心扉,这人就是刚受洗不久的凯瑟琳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