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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四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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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泽仁达娃用汉语准确地说。

“儿子,好好当一个土司吧。”

监狱长和老鸨数钱数得高兴时,忘记巨人终于醒悟过来了。当那个狱卒再次想褪他的裤头时,他一把揪住了他的头,稍一用力就把狱卒的脖子拧断了,然后泽仁达娃夺下了他的枪。妓院一时大乱,监狱长从老鸨那里跑来时,正撞在泽仁达娃的枪口上。

50.耶稣的蜜蜂

“让他们走。”顿珠嘉措土司困难地说。

他哈哈一笑,然后像放出牢笼的老虎,在这间散发出脂粉味的屋子里转了两转,仿佛在活动筋骨。监狱长那时不敢跑也不敢喊,在一旁簌簌发抖,他甚至真切地听到泽仁达娃自由了的身躯里骨骼在“啪啪啪”地舒展。巨人站起来了,再不是任人宰割和羞辱的阶下囚。泽仁达娃一把将监狱长提了起来,就像提一个包袱一般,横提着他走过一间间昏暗的包房,走过妓院暧昧的长廊,走过长廊里一盏盏猩红的红灯,走过一群群小便失禁的妓女,走过阳痿了的嫖客,走过再度昏过去了的老鸨,最后,走到自由的天空下。他将手里的监狱长远远地扔了出去。他年轻时和汉人军队打仗受了重伤,一个活佛看见阎王要来拖他走,他把阎王像扔一个松果一样扔得老远。现在,他把人间的一个阎王扔到昏暗的大街上,把囚禁的生活甩在一边。天上飘着细细的雪花,泽仁达娃从雪花中嗅到了故乡卡瓦格博雪山的气息。尽管日思夜想的神山是那样的遥不可及,但是泽仁达娃是自由的,再遥远的路跨一步就到了。

“谁?”坚赞罗布问。

监狱长乖乖拿出了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泽仁达娃轻松地就将自己身上多年的禁锢捅开了,连哪一把钥匙开哪一把锁,顺序一点都没有乱,仿佛他早已开过它无数次。那脚镣已经生了锈,深深地嵌在他的脚踝皮肉里,还生了根,一些地方新长出来的肉已经和脚镣连在一起了。但是泽仁达娃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连皮带肉一把将它们扯开了。

“这说明佛教徒们的观点是错误的,至少也落后于这个时代了。我们的一个伟人拿破仑说,‘上帝站在物质力量强大的一方。’”

“迷途的羔羊顿珠嘉措,你知道自己的罪孽了吗?”

“我们民族最强盛的时期是木天王时代。那时靠近纳西地的西藏、云南、四川藏区都成了木天王的领地。峡谷里这一支纳西人就是木天王当年征讨西藏时留下来的后代。可是木天王不是一个好的东巴教徒,他是靠汉人的儒教打下自己的天下的。”

“请等一等。”顿珠嘉措土司忽然想起多年前神父到土司大宅来借粮,他只招待了神父一碗酥油茶,招致神父的诅咒。于是他问:“神父,从前你说骆驼穿过针眼,也比富人进天国还容易。你们的天国不喜欢富人吗?”

“可是佛教徒却认为,国家昌盛,宗教沉沦。”沙利士神父推推自己的老花眼镜,想起多年前他和杜朗迪神父在噶丹寺求学时那个活佛给他讲的这句话,“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他们脑子深处的东西,难道他们不需要自己的民族站在世界的前列参与竞争么?你们纳西人怎样看待宗教和民族昌盛的关系?”

他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一口痰卡在嗓子眼憋不出来,人慢慢地向一边滑倒,手脚都哆嗦起来啦。他在死亡的边缘看到友吉的精魂钻到他的脖子里,友吉说,老爷,我的头被砍啦,我用脖子说话。太阳出来啦,不要浪费土司的太阳。老爷啊老爷,在阴间的友吉晒不到太阳啊,快抓住那片阳光吧。

“钥匙。”泽仁达娃重复道,把枪口抵进了监狱长的嘴里。

顿珠嘉措土司第一次听从了一个下人的话,伸手在空中乱抓乱扑,他身边的人以为他是给气憋的,实际上他只不过想带走一缕阳光。这是他对人间的最后一个奢望了。火塘边的人们忙着为他抚胸捶背,呼天抢地地叫他。可他的眼睛只死死盯住天窗上的那束阳光,以至于人们看不到他的眼仁儿。

“妈呀,原来你并不傻,还知道钥匙。”

他终于把那口痰咳出来了,那是一堆浓黑的血团。尽管这次垂死前的折腾几乎耗尽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资本,使他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但他的意识却超乎寻常地清醒,说话又恢复了从前的威严。那是夕阳落山前最后的一抹亮光。他抓住坚赞罗布的手说:

沙利士神父说:“我主耶稣说,骆驼穿过针眼,此非人力所能,非神力不可。对上帝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

这些年他把大部分精力用在对东巴象形经文的破译上,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只知操劳而不问收获。和阿贵已经成了他的朋友和老师,这个敦厚善良的东巴祭司现在认为,东巴万物有灵、崇拜自然的宗教一定在白人喇嘛所在的国度找到了自己的信徒,因为“署”神已经在照管着白人喇嘛国家中的森林、河流、高山、峡谷、草场。另一方面他们面对强大的藏传佛教,还有一种共同的失落感。和阿贵有一次对沙利士神父说:“神灵也和人一样,也需要走动和交朋友,你们的耶稣来到我们这里做客,我们的‘署’神也同样可以到你们那里去照管你们的自然,神父,我感到如今这个世界,替什么神灵烧香再不是一个本民族的祭司可以说了算的事了。力量强大的民族,他们的神灵也是强大的。”

“那么好吧,”土司嘀咕道,“一切都交给你们的神灵了,我喉咙里的魔鬼和我的罪孽。”

巴勃神父被风吹走了以后,沙利士神父一人独撑着上帝在西藏的传教事业。现在根本别奢望再往前建立新的教点,能守住这个最后的堡垒不被强大的藏传佛教吞没,就该感谢上帝了。可不知是传教士们缺乏献身精神,还是教会传信部对西藏失去了信心,多年来孤军深入的感觉一直陪伴着耶稣的尖兵沙利士神父。尽管他毫无怨言,恪尽职守,并为此引以为荣,但是被教会遗忘总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情。在沙利士神父看来,那不是对他一个人的遗忘,而是对整个西藏的遗忘。不仅如此,沙利士神父的传教经费也经常捉襟见肘,有两次甚至一年都没有见到从教区主教大人那里拨来的费用,沙利士神父甚至连为“圣徒药房”买药的钱都没有。倒是巴黎的那些大学和图书馆、甚至美国的一些学术研究机构时常给沙利士神父汇来一些款项,救了他不少急。自从多年前和布洛克博士结识以后,他也经常尝试着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写一些东西,这并不是为了在久已陌生了的西方世界沽名钓誉,而是他认为有责任让西方认识这些位于地球边缘地带的人们,以及他们的信仰和生活方式。他现在已成了一个地道的峡谷人,说着藏东地区鼻音很重的藏语方言,过着和藏族人一样的生活,一天不喝酥油茶就不舒服。他的教民都是些藏族人,令他着迷的却是纳西人的东巴宗教。他肩负着神圣的使命而来,反被一种陌生的文化所征服。这令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顿珠嘉措土司就在这种迷惘、昏沉、痛苦的状态下受了洗,并被取教名查尔斯。但是这个名字自受洗以后从来没有人敢在病入膏肓的土司面前称呼过,人们还是敬畏地称他土司老爷。从外表上看,他和受洗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他的威严一直延续到他死前的最后一刻。受洗一周后的一个上午,土司一家人围坐在火塘的四周,他们是顿珠嘉措的妻子,儿子坚赞罗布和他的三个妻子,女儿康珠小姐,还有康珠小姐尚未过门的夫婿洛桑。洛桑从小在土司大宅里长大,是个很英武年轻的小伙子,像阳光一样明媚灿烂。顿珠嘉措土司忽然感到对不起洛桑,倒不是没有及时让洛桑和康珠小姐成亲,而是他想起另一个人来。多年前这个人喝醉了酒,说了句著名的错话,他说自己的脑袋是想去给土司老爷晒盐,可是他的脚不想去了。于是这个倒霉鬼的脑袋就搬家了,被管家旺珠提到了盐田。那人就是洛桑的爷爷。好多年了,顿珠嘉措土司天天都和洛桑打照面,可就是想不起洛桑的爷爷来,甚至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他想起来了,他叫友吉,一个很精明能干、忠心耿耿的家伙。他的头颅现在还在江边搁着哩,已经化成了一块石头,背盐卤水的盐民们看见它都得跑快一点。从洛桑的爷爷友吉开始,顿珠嘉措土司看见了许多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他们在友吉的带领下,簇拥在厅堂的门外,趴在窗子上,张头露耳的,仿佛想进来喝一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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