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十年代
沙利士神父的信虽然不无夸张,但是野贡家族两位重要人物的皈依已足以让他在整个教区赢得荣誉。据他所知在教会所辖的滇、川、藏教区,迄今还没有一个贵族上层人物受洗入教。尤其在西藏,动员贵族上层入教历来是教会试图打开铁板一块的佛教圣地的一个突破口。
“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你的罪还没有得到上帝的赦免。”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树丛后面说。
顿珠嘉措的女儿受洗后没有放弃家族尊贵的姓氏,沙利士神父在给她施洗时也没有过分地强求康珠小姐非要用教会的教名,不过在神父的受洗登记簿上,野贡·康珠的教名为野贡·玛丽,这是一个双方都做了适当妥协的名字。在神父和自己的教友面前,她被称为玛丽小姐,而在土司大宅,人们依然称她为康珠小姐。沙利士神父当时说:“姓氏和教名并不代表一个人的高尚,关键看你是不是像婴儿一样爱耶稣,并如婴儿一般被耶稣所爱。”
“噢,上帝啊,神父……是这样说的,我也不明白。”他说这话时仿佛很害羞,就像一个弄不明白老师话的孩子。他的头沉重得已经支撑不起了,但他还是顽强地追逐天窗里射下来的阳光。火塘里冒出的青烟让这束光更加生动质感,仿佛一切都在往上飘升。这一次,他看到了阳光中飞舞的花瓣,看到了衔着橄榄枝的小鸟,看到了天国的大门洞开,而地狱的烈火,正在他的身下燃烧。
“噢,可怜的人,我们一直在等你归来。”沙利士神父殷勤慈爱地说。
“神父,沙利士神父,我看见了,看见啦。”顿珠嘉措土司最后提高了嗓门喊道,嗓音洪亮得让一屋子的人都吓着了,就像他的脖子从来没有得病一样。
“放开我!你说的那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53.葡萄园中的原罪
“别让野贡家的火塘熄了。”他请求道。
泽仁达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当了监狱里的哑巴老大,所有的犯人都畏惧他,有好吃的都要先孝敬他一份。他也为犯人们做一些他们不敢做的事情,要是哪个狱卒欺负了谁,犯人们就把他叫来,瞅准机会让他往那个狱卒面前一站,瞪他两眼也就够了。后来不但犯人们拿他当狐假虎威的保护神,监狱长也把泽仁达娃当宝贝。因为他经常在妓院和老鸨们打牌,输的钱累计起来让他卖了乌纱帽也还不清。一次监狱长在牌桌上说他的牢里关了一个和美国好莱坞影片人猿泰山一样高大的家伙,要是放到你们这妓院来,保你们这皮肉生意再也做不下去了。老鸨不相信,监狱长就和她打赌,说她一定会被那家伙的东西吓倒。那个女人臃肿、肥胖,年轻时拿身子当地种,年纪大了又以出卖其他女人的青春为生,一生都在和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她笑着说老娘也是做卖笑起家的,什么男人没有见到过。你只管放他来,老娘要是皱一下眉头,你的账就一笔勾销。监狱长当了真,第二天就偷偷让人把泽仁达娃押到了妓院,他命令一个狱卒将泽仁达娃的裤头褪了下来,老鸨只往那地方看了一眼,就不是皱眉头的事情了,而是昏了过去。监狱长轻易地平了自己的账,于是又和老鸨联手做起了新的生意。他们每周选一个晚上,给泽仁达娃戴上一百多斤重的镣铐和铁链后,再带到妓院里来,不是要给他舒服放松,而是让那些在妓女们面前找不到自信的嫖客们来参观足以让男人骄傲的样本。这个主意使妓院的生意一度十分红火,沉溺于花天酒地中的嫖客们像看西洋景一般在妓院的门外排起了长队,尽管每看一次得交两个大洋。
“泽仁达娃……”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又往上翻了。
泽仁达娃在汉地的监狱里过着双重的囚禁生活,国民政府不但囚禁了他的身体自由,还囚禁了他的语言。他和一些死刑犯和政治犯关在一起,没有人能听得懂他说的话,他也无法与人交流。在放风的时候,那些政治犯曾经试图对他表示友善,把他当兄弟看,但是不同的语言却像监狱的高墙一般使他们无法突破交流的障碍。而监狱里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巨匪惯偷,却总想和这个康巴人比试一下高低。一次一个曾经聚啸山林的巨匪纠集了七八个犯人,想把泽仁达娃按翻教训一顿,但结果是他们中三个折了胳膊,两个断了肋骨,一人被打掉了一嘴的牙。那个斗败了的巨匪头子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好汉,以后你就是这牢房里的老大了。可惜你他妈的只会像老虎一样吼叫,不会说话。”
“阿爸,他躲不掉的。我已经为他准备好一把刀啦。”坚赞罗布哭泣道。
木芳本来想站起来逃走,但她摔下去时把脚崴了。她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便再次跌倒了。沙利士神父上前去搀扶起她,和蔼地说:“如果你在自己的家里都找不到同情和怜悯,我主耶稣那里有一个温暖的火塘。”
尽管八世野贡土司顿珠嘉措只做了一个星期的基督徒,但是沙利士神父仍然把这视为基督的胜利。他在给教区主教大人的信中写道:
“是沙利士神父在和你讲话哩,上帝可怜的迷途羔羊。”沙利士神父从树丛后面转了出来。他在左盐田收集东巴经书,早就从人们的流言中知道了这个不幸女子的遭遇,这一天木芳神色凄惶地独自来到山坡上时,沙利士神父就远远地跟来了。因为他有某种预感,多年以来,他没有能在纳西人中发展一个信徒,如果这个遗憾要想有所弥补的话,那个从汉地回来、曾经被土匪抢过、心灵满是创伤的女子,将会成为上帝在纳西人中的突破口。
这个虔诚的信徒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皈依了耶稣天主,是上帝的事业在西藏取得的又一个重大的胜利。当年我和杜朗迪神父首次来到峡谷里,他是我们带着《圣经》前去拜访的第一个绅士,实际上,峡谷里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称得上绅士,但是那时他更看重我们送给他的礼品——几支九子快枪,因为多年来,魔鬼使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陷入冤冤相报的家族仇杀中。但是,尊敬的大人,我要自豪地告诉你,当这位绅士即将进入主的国的时候,他对家人说,要爱他们家族的仇敌,把他当兄弟看。主啊,山上的杜鹃花将为这位绅士的仁慈全部开成白色的花朵。而且在这位贵族绅士精神的感召下,他的女儿也放弃了异教徒的信仰,光荣地成为了上帝的选民。这个事件在峡谷里引起了意义深远的震动,我甚至听到了佛教徒的寺庙里传来的惊叹之声。尽管不久前因为一个巨匪皈依了佛教而令他们沾沾自喜,但是查尔斯和玛丽两位圣徒的行为已给佛教徒们的骄傲以沉重打击。
“是……是人还是鬼?”木芳紧张地问。她想我还没有吊死自己,怎么就听到了来自阴间的声音了呢?
可惜没有人能听明白他的话,他们给了他一枪托,让他老实点。对那些押送他的士兵们来说,来自藏区的巨人泽仁达娃给他们心理上造成的恐惧一点也不亚于日本人的轰炸。国民政府像惧怕一个野人般防范他。他们不仅给他戴上沉重的脚镣手铐,而且还将一块要两个男人才能抬得动的石磨随时坠在他的脚镣上,让他拖着走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的力气,不知道这个巨汉一旦发起怒来,会不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把人挤压得粉身碎骨。在汉地他的犯人身份变得如此特殊,以至于没有一个法官愿意审他的案子。原来说是要将他交给军事法庭,可是抓捕他的部队又开赴前线去了,他们就把他移交给地方法院,地方法院的一个法官见了他便老是做噩梦,于是他干脆将泽仁达娃转送到更上一级的法院。而他的案卷在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中弄丢了,法官们又找不出一个懂藏语的人来做翻译。于是他们就把他胡乱地下到监狱里,既不判也不审,反正这样的人监狱中多的是。
“哦呀,你把他当兄弟……看,就对了。”顿珠嘉措土司突兀地说。
泽仁达娃在抗战时期被政府军捕获后不久,就被押解到汉地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那里没有一个藏族人,那里的混乱也比峡谷里好不了多少。他曾经在囚车中遇到过日本飞机的轰炸,囚车被炸得翻了几个滚,泽仁达娃只受了点轻伤。那是天上的魔鬼第一次以看得见、感受得到的形象出现在泽仁达娃的面前。泽仁达娃大笑道,哈,原来你们汉地的天空也到处是魔鬼。
“阿爸,我们野贡家和他们打了四代的冤家了。”坚赞罗布悲愤地说。
就这样,木芳成了第一个皈依天主教的纳西人,她由沙利士神父付洗,取圣名为凯瑟琳,并在沙利士神父面前发了四愿<a href="#m1"><sup>[1]</sup></a>,成为教堂里的第二名修女。在那个年代,那似乎是她能活下去的唯一路子。如果上帝连这样的人都不怜悯,还有谁能得到他仁慈的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