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十年代
49.强盗一家
“这……这手指头上……”她指着发肿了的右手食指说。
木芳想了半天,最后说:“就叫木学文吧。这个名字能带给他吉祥。”
他们走了以后,木芳倒在凌乱的家里哭了三天,那是粒米未进、滴水不沾的三天。在这个陌生的汉人城市,她举目无亲,身边的魔鬼却比在藏区时还要多。那些小特务们三天两头地来骚扰她,让她噩梦不断。当年泽仁达娃霸占她时,说峡谷里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可现在比泽仁达娃坏得多的家伙却遍地都是。后来她明白了,汉人地方要么根本就没有护佑信男善女的神灵,要么神灵们并不站在纳西人或者藏族人一边。一个在汉地没有神灵护佑的女子,不如归去。
那是一个被上帝错误地安排了一切的黄昏,如果说凯瑟琳修女有所预感,那么都伯修士则似乎是早有准备。他到“圣徒药房”找了些消炎药水,对惊魂未定地斜靠在床上的凯瑟琳修女说:
不久以后,木学文在街上参加游行示威时被捕,一群身份不明的男人大白天忽然闯进木芳的家里翻箱倒柜地搜查。他们的行为比泽仁达娃还要匪气十足,泽仁达娃抢人时还要通报自己的姓名,事情做得还有一定的规矩,触犯神灵的事一定不会干。可是这些人就像不通人性的野兽,来自地狱的恶煞小鬼,他们把木芳的神龛掀翻了,把衣柜里的衣物抖的一地都是。一个家伙甚至还捏着木芳的下巴说:“一个长得多让人心疼的小娘子啊。”他们不但抄了她的家,还搜了她的身,几个家伙肮脏的手像几条令人恶心的蛇在木芳发抖的身子上到处游走。而且,他们搜她身子的时间,长于他们抄家的时间。
“蜇着哪里了?让我帮你抹点药水吧。”
“妈妈,我们得和他们斗争。”儿子说。木芳发现木学文那段时间经常在她面前说一些她不明白的新鲜词汇,斗争,革命,民主,独裁,剥削,反抗,劳工大众,法西斯,内战,白色恐怖,共产党,红色中国,毛泽东。儿子长大了,并且像泽仁达娃一样,天生具有叛逆、倔强、刚直、侠义的性格。木芳在汉人城市里到处哀嚎的警笛声中时常为儿子担惊受怕。
“天啊,难道死也这么难吗?”她躺在地上向苍天抗议道。
虽然沙利士神父在传教时口口声声称上帝是站在穷人一边的,但是如果富人也信仰耶稣基督,上帝将会更高兴。野贡·玛丽在为父亲办完丧事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教堂里,她参加了微娜修女的唱诗班,并且出钱让马帮从汉地运来了一架管风琴,了结了微娜修女多年来的一个夙愿。过去教堂一直没有一架管风琴,不是教区主教大人不喜欢上帝的音乐,而是每次拨给教堂买琴的钱,沙利士神父都用来救济穷人了。他说,在教友的肚子还在饥饿时,唱给上帝的歌声哪里还有爱呢。圣母诞辰节<a href="#m3"><sup>[3]</sup></a>刚过,微娜修女便忙着组织唱诗班为这一年的圣诞节排演节目,管风琴激发起了这个小个子修女的一腔热情。在她看来悠扬浑厚的管风琴声与信徒们的圣歌相伴,就像鸟儿终于张开了的翅膀。那些教民们用唱山歌的嗓子唱出来的赞美诗,简直就是天国才有的歌声。她列出了一长串庆祝圣诞的节目名单,有要排演的圣诞剧,要合练的圣诞颂歌,要搭建表演节目的圣诞马棚等等。她拿着节目单去请示沙利士神父,可神父正忘情地投入到重新撰写《纳西东巴象形文——拉丁文对照词典》的工作中,对还遥远的圣诞节缺乏热情。他只草草看了看微娜修女精心制作的圣诞节目单,就说:“很好,好极了。你可以找凯瑟琳修女帮帮你。”
“啪嗒”一声脆响,挂绳子的树枝断了,木芳重重地摔在地上。
“可是,凯瑟琳修女病了。”微娜修女嘟着嘴说。
峡谷里的杜鹃花满地残红的时候,木芳感到生命的凋零其实比花儿更快更凄凉。她终于结好了一根上吊的绳子,不慌不忙地把它搭在了一棵松树上。她想,要是十多年前泽仁达娃不阻止她结同一条绳子,她就不会活在世上受这么多的罪了。“挨刀剐的泽仁达娃。”她临死前都还在恨他。在木芳面前的山坡上,是遍野枯萎凋敝的杜鹃花;在她身后的村庄里,是房前屋内到处游走的流言蜚语;而在更遥远的汉地,是生死不知、身陷牢狱的儿子。没有一件事使她再有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于是她把自己挂了上去。
凯瑟琳修女咧着嘴说:“脖子,头,手臂,上帝啊,好像到处都是。”她痛得几乎要哭了,但是她看见都伯修士发光的眼神,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流直向自己逼来,这气流已经搅得她连续几个月睡不踏实觉了。于是她打起精神说:“你别过来,我自己抹。”
但是国内时局动荡不安,读书人纷纷抗议道,他们连摆放一张书桌的地方都快没有了。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眼看着又要打仗,工人和学生三天两头地上街游行示威,他们不要战争,只想填饱自己的肚子。日益飞涨的物价和变魔术一般贬值的纸币让木芳心惊肉跳,当她要上街买一扎草纸时,她要付出比买回的草纸还要大捆的国民政府金圆券。“汉地的魔鬼作起恶来可一点也不比我们藏区的差,他们不但惩罚我们贫穷,还把我们活下去的路子像抽一根带子一样抽走了。”木芳对儿子说。
都伯修士把药水递给了她,看着她艰难地东抹抹西擦擦,可是当她把药水从左手换到右手时,她“哎哟”了一声。
抗战胜利后,木学文已经在汉地的大城市成都上中学了。自从离开藏区,木芳像一个保姆始终陪伴着念书的儿子。他们在成都租了一间房子,白天木学文去上学,木芳就在家操持家务,有时也帮人干点缝衣服、锁纽扣眼的针线活,以补贴家用。母子俩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却很恬淡宁静。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人去打搅他们平和的日子。木学文的学习成绩总是班上最好的,他穿上学生装,留着汉人的小分头,胳肢窝里挟着课本,曾经很粗糙的皮肤在汉地柔和的阳光下越来越细腻滋润。木芳从儿子身上隐约看到了与他父亲不一样的生活道路。
“怎么了?”都伯修士问。
“是吗?噢,对了,她有两个礼拜没有来望弥撒了。”沙利士神父说,然后又把头埋进一大堆东巴经文的树皮纸堆中去了。
在左盐田暂住的那段时间里,前夫和德忠的阴魂每个晚上都来骚扰她,当年被泽仁达娃抹了脖子的伤口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愈合,黑红的血还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冒,像一眼红色的山泉。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木芳在雪山下泽仁达娃的部落里,在汉地又那么多年,和德忠却很少来打扰她。而她一回到左盐田,他就找到她的梦里来了,还和他临死前一模一样,矮矮的、胖胖的,瞪着一双精明过人的商人的眼睛。有一次他甚至在梦里提了一把刀到处追杀她,一直把她追到了梦外,他还站在梦的门槛边挥舞着刀子说,贱货,你要再过来,我一刀把你的脖子抹了。
凯瑟琳修女病了,并且病得很严重,但是教堂里的人们都忽略了她的病。这场大病是由蜜蜂引起的。一个月前的一个黄昏,凯瑟琳修女到教堂的后院打核桃,她用一根竹竿去捅那些枝头上的核桃,却不料将一个蜂窝捅下来了,蜜蜂一下炸了窝,像一群被惹恼了的小天使,疯狂地向凯瑟琳修女进攻,她尖叫着往屋里逃。多年以后,凯瑟琳修女听到蜜蜂嗡嗡的声音,就会想到这个爱情本不该发生的下午。可是,蜜蜂掌管着人们的爱情,它们飞来了,爱情就不可避免。
她没有勇气在老家云南丽江的纳西地生活,因为她的酒鬼父亲刚刚醉死在一个水潭边,据说他死前的呕吐物使几条野狗舔吃了后成了疯狗。老家那边一向生活十分严谨古板的亲人不但以她父亲的荒唐人生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而且还以木芳和一个大土匪生活了那么多年为羞耻。木芳只在自己的家乡停留了一晚上,满城的闲言碎语几乎就要淹没她了。第二天她就跟随一队马帮回到了峡谷,但是她发现在左盐田她的婆家里,人们看她的目光比看一个娼妓还要鄙夷。他们认为,如果她当初追随丈夫殉情而死,她就是一个烈女;但是她却活下来了,她就成了一个比娼妓还不如的女人。她早就应该找一条绳子吊死自己啦。
这时都伯修士手里挥舞着他的鞭子及时赶来,用他制服苍蝇的本领为凯瑟琳修女解了围。那时教堂里没有人,沙利士神父带着亚当到左盐田找东巴和阿贵请教问题去了,他有时甚至就借住在和阿贵家,几天都不回来;勤杂工马修和厨子诺斯回家帮助收青稞,微娜修女也不在。教堂里连耶稣和圣母玛利亚都安息了,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