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十年代
那朵白色的蘑菇在天空中飘啊飘,把地上所有人的心都搞得飘忽不定,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里。它后来准确地落在十字架的中央,沙利士神父走过去,从瘪了的蘑菇下取出一个铁箱子。多年以后,这个标着U.S.A的上帝的早餐箱就是沙利士神父埋藏在地窖里装东巴经书和自己手稿的大铁箱。神父让亚当把箱子打开。一刻钟以后,神父的餐桌上摆满了上帝的早餐,那都是些峡谷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神父告诉他们说,这是咖啡,我们在吃早餐前要先喝它,就像你们的酥油茶一样;这是面包,黄油;这是巧克力,一种甜食;这是沙拉酱,这是……啊,感谢上帝,这是多么丰盛的一顿早餐啊。你们也来一点吗?
秋风像一群群赶路的厉鬼在峡谷里穿越而过时,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年的秋风与往年有什么不同。它们总是滚动着低沉而如雷鸣般的吼声从青藏高原上呼啸而下,像澜沧江里夏季的洪水,但是它们比洪水泄得更快更凶狠。人们往往忽视风的破坏威力,只不过在无垠的天空中敢于和它们抵抗的东西不多罢了。当然峡谷里的人们也不会忘记多年前的那个大风年,把地上的一切刮得干干净净,澜沧江西岸的佛教徒至今还认为,是东岸右盐田教堂里的那个大胡子白人喇嘛带来整整刮了一年的大风。他的命运与风有关。
所有的教民都还在目瞪口呆中醒悟不过来,有几个教民跪下去说:“神父,我们相信了。”
那天天空湛蓝,人们曾经猜测神父的早餐大概会从云团上面飘下来,但是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爱惜神父声誉的人开始为他担心。但是神父依然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样,他在自己的胸前系了一块白布,神父说这叫餐巾,在他们的国家,人们吃上帝盛宴时都要戴这个东西。
而巴勃神父此时正在山涧里御风飞翔。
十点刚过,一种像公牦牛发情时的嗡嗡声从南边的天空传来,神父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人们引颈张望,天上盛早餐的篮子、碗、茶壶,甚至一张烙饼,都不见一点踪影。但是,他们忽然看见一只飞得很高的鹰,公牦牛叫的声音就从那里发出,它越飞越近,越飞越低,冲着教堂外的那个大大的十字架飞了过来。巨大的声音让所有的人都跪下去了,不断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神父……”马修急得大喊。
“那是神鹰啊!”有人惊呼道。
三天以后,教堂为巴勃神父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人们把他葬在杜朗迪神父的坟墓边。当年沙利士神父开辟澜沧江东岸的教区时,除了确定教堂的位置,村庄的布局和土地的分配外,还特意留了一块空地作为基督徒的墓地。它就在马帮驿道的下方,面对峡谷里的澜沧江,从驿道上过往的人们都能看到那些坟墓上的简陋木十字架,现在那里已经有十多座坟茔了。天上的兀鹫有时嗅着尸体的味道,降落在这些十字架和坟头上,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四处打量,似乎在问:天葬师到哪里去了?
如果可怜的巴勃神父真被风吹到悬崖下,那倒好了。沙利士神父心里想。他担忧的是,巴勃神父的神经被西藏的大风吹断了,显然这是教会最不愿意看到的。
40.上帝的早餐
“在我们的东巴经书里,风还把人吹到崖壁上揭不下来哩。”纳西族长和万祥看到沙利士神父那么伤心,就宽慰他道。
那一段时间沙利士神父过得比较消沉,这并不是由于失去了巴勃神父使他感到哀伤,而是峡谷里的人们对此事的传言使上帝的信誉受到了伤害。“你想想,”人们说,“上帝派来替他说话的人居然会被风吹走,上帝说的那些话还能镇压得住峡谷里的魔鬼吗?如果白人喇嘛说的天堂真的存在,为什么他们自己没有升向天堂,却葬身在峡谷的山涧里?”喇嘛们话里有话地说:“哦呀,这个可怜的白人喇嘛大概是想飞向天堂的,但是西藏的大风并不帮他。”
马修突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尽管在大风的呼啸声中这声音并不大,像一只鸟被勒紧了脖子那一刹那间的惊叫。马修的心却猛地一紧,仿佛站在悬崖边一脚踏空般惊惶和恐惧。他从岩石后窜出来,巴勃神父刚才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
令人敬畏的神鹰在教堂的上空盘旋,它张开的翅膀并不扇动,可是它飞得那样快、那样高。“真是一只翅力好的鹰。”人们说。神鹰最后对准了地上的十字架又俯冲过来,仿佛有一只巨手,把人们头上的帽子一把摘走了。人们正在惊慌之际,却惊讶地发现一朵白色的蘑菇开在空中,缓缓地向地面降落下来。
马修躲在一个背风的岩石下,怀里抱着他的火绳枪。他想,沙利士神父就不会像巴勃神父这样,把更多的时光用在这无聊的“习惯”上。每天晚饭后,沙利士神父一般都到教堂里一个人面对耶稣的圣像默想许久。在教民们眼里,沙利士神父才是纯正的基督徒,他的谦逊,热情,仁慈,智慧,以及忍受苦难的毅力,做得就跟藏族人的活佛一样。作为一个异族人,如果你能和藏族人一起忍受苦难,并从精神上给予一定的指导,比你帮助他们改变这种苦难更能赢得尊敬。因为在一个藏族人看来,苦难不过是为了来世的一种修行。如果今生不把人间所有的苦难都吃尽,他们怎么敢保证来世的幸福呢。尽管神父们一再告诉信仰耶稣天主的教民们没有来世,只有天堂里上帝的国,可是他们还是一不小心就把幸福的来世和上帝的国混为一谈。
“感谢你,仁慈的上帝!是你赐予我们每天的食粮,也是你让峡谷的人们知道了自己的罪,并且相信你的力量。”沙利士神父单腿跪在地上,双手伸向天空,仿佛要接住上帝赐给他的早餐。
马修到死的那天都还记得巴勃神父出事的那个傍晚风声如雷,一弯上弦月早早地就挂在了北边的天空。他奇怪的是那月亮竟是金黄色的,就像一把金镰刀。巴勃神父那时长久地伫立在左右盐田间的山梁上,面对着朦胧阴森的山涧。这样迎风挺立的姿势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改变,风梳理着他一脸乱蓬蓬的胡须,也梳理着他时而混乱时而严谨的思绪;那是一个历史学者的思绪,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迷失了方向的思绪,被澜沧江大峡谷里的大风一吹,它就更加混乱了;风还撕扯着他的黑色长袍,离巴勃神父足有两百米远的马修都能听到那长袍在风声中劈里啪啦的呻吟。
“巴勃神父被风吹走了。”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右盐田传开。沙利士神父组织所有的教民打着火把溜到山谷底去寻找巴勃神父的尸体,左盐田的纳西人也纷纷过来帮忙。人们的火把将两个盐田间的那条山谷都映红了。沙利士神父开初不相信风会把一个人吹走,他认为巴勃神父一定是遭到了江对岸佛教徒的暗算。可是等他们终于找到巴勃神父的尸体时,他自己也被搞糊涂了。巴勃神父坠落的地点离他生前最后站立的悬崖边至少也有一公里的距离。难道一个体重足有八十公斤的成年男人会被大风吹得这么远?
这些传言从噶丹寺里传出,变成了佛教徒们讥讽天主教徒的笑料,峡谷的风又把它从澜沧江西岸吹到东岸,让东岸的天主教徒们深感迷惘和屈辱。于是,在圣神降临节<a href="#m2"><sup>[2]</sup></a>的前一天,沙利士神父在布道中对自己的信徒说:“有那对主的信仰不够坚定的人,问我能不能带给你们一点天堂的消息。我知道你们藏族人是相信神迹的民族,你们历来认为天上的东西比地上的事物更值得信赖。那么好,明天上午十点,你们将看到主耶稣在峡谷显灵。诺斯,明早你不用为我准备早餐了,主会给我从天上送来一顿丰盛的早餐。”
马修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山道上。他从没有看到过一个坠崖的人可以在风中飞的这么远,除非他是那个经常骑着一面鼓在峡谷里飞行的法力高深的苯教喇嘛敦根桑布。
第二天上午,厨子诺斯和亚当在沙利士神父的指点下在教堂外的空地上用生石灰划了一个横竖均有一箭之地的巨大的十字架。沙利士神父还叫人为他摆了一张桌子,上面铺上亚麻白布,还摆上了吃西餐的刀叉、勺匙,甚至还摆了一副明显多余的枝形烛台。那是他多年都没有用过的餐具,因为平时他都和教民们一起用手捏糌粑吃。沙利士神父坐在桌子前,脸上充满自信,像一个国王。人们围在十字架外面,等待耶稣神迹的降临,人人脸上既激动又迷惑,这可是沙利士神父到峡谷传教以来,第一次向人们证明主耶稣的奥迹。连左盐田的纳西人也来了不少,他们也想看看,白人喇嘛如何吃到从天上落下来的早餐。
马修看到,巴勃神父像一只低空飞行的巨大苍鹰,在峡谷里大风的吹送下,在他的视野中越飞越远。在朦胧的山谷中,与其说那是一个人在飞行,还不如说那是一片黑色的树叶。他的黑色长袍像飘飞的翅膀,在黑暗的山谷里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