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十年代
在一次类似于自杀式的进攻中,老熊一掌拍断了达嘎的脊梁骨,那“喀嚓”一声脆响让瘦子喇嘛的心凉透了。达嘎不得不倒下了,它在悲哀地呜咽,眼睛凄凉地望着山坡上的瘦子喇嘛,并不关心老熊即将吞噬过来的血盆大口。
达嘎说:“什么都是一刹那间。”
达嘎的喉咙终于被咬断了。
“使劲咬啊,达嘎!”
“是啊,人死前就会发现自己有很多话没有说。活得好好的时候,要么是你不想说,要么是人家不要你说。到你想说一个人真正要说的话时,阎王却不等你了。可恰恰就在人要跟阎王走之前,说的才是最最真实的话。从前峡谷里有白人喇嘛的时候,他们教藏族人在临死前向他们的神灵认罪,他们的神灵住得那么远,怎么能知道藏族人的罪呢?因此他们被毛主席赶走了。现在只有毛主席才最知道我们的错误在哪里,他的法力比所有的神灵都要大,天天都发语录来教导我们。”
“好样的,达嘎!”
“我在说话,我才刚刚学会说话呢,我有好多话还没有说,在它咬断我的脖子前,我要说我憋了一辈子的话。”
“如今峡谷里就你一条汉子了!”
走完“哑路”,到一个岔路口时,达嘎往左边的路走,瘦子喇嘛跟了两步,忽然受到魔鬼的指引,站住了。他冲远去的达嘎喊:“回来,达嘎,这条才是我们要回去的路啊!”
达嘎悲哀地看看瘦子喇嘛,扭头跑了,任凭瘦子喇嘛在后面怎么喊它,它也不回头。从那以后,瘦子喇嘛就再没有听达嘎说过一句话。
右边的小道是决定命运的一条路,达嘎先于瘦子喇嘛看到,但是作为一条忠诚的藏獒,它会像它的主人那样,将勇敢而豪迈地选择死亡视为它的荣誉和骄傲,因此它愉快地服从了命运的安排。它用悲绝的目光最后看了它的主人一眼,脚步沉重地往自己的末路跑去。
瘦子喇嘛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仿佛怕有人听见达嘎的话。“你刚才说了反动话呢达嘎,从前有人也这样说,挨批判了哩。尽管你是一条狗,但是你说话一不小心,就反动了,他们也要开你的批判会。”
他们走走停停,这期间达嘎让瘦子喇嘛吃了两次奶,在吃第二次奶时,瘦子喇嘛只吸了一口便对它说,哦,达嘎,我已经很饱很饱了,你就留着点吧。但是达嘎的奶水仍然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瘦子喇嘛心疼达嘎的奶水,但他身边没有盛奶水的东西,他的背囊被雪崩夺走了。好在他腰间的康巴刀还在,他就爬到山坡上砍了一根高山箭竹,盛了两竹筒的狗奶。那时他没有注意达嘎与他惜别的目光。那目光说:这是最后的奶水了。你可得省着点啊。
瘦子喇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抱着达嘎的头说:“你也应该不会说话了才对,可是你说得比山下那些人还好。达嘎,你在说话吗?”
达嘎以凶猛的吼叫回应瘦子喇嘛的鼓励。尽管达嘎几乎有一头一岁多的小牛犊那么大,但从体魄上来讲它还不是老熊的对手,老熊一掌就将它扇出去三四米远。但是它滚了几圈后,又勇敢地杀回来,围着老熊吼叫,瞅准机会了就扑上去狠咬。有几次老熊抓住了它,将它摔翻在地,用锋利的熊掌将它的头皮抓扯得稀烂,它甚至一度咬住了达嘎的耳朵,把它的半片耳朵都撕扯下来了。这是一头饥饿的老熊,它一定也是被这场来得太早的大雪和同样很奇怪的雪崩弄得失去了以往的生活规律,好不容易遇到一顿美味,它怎能不拼死一搏呢。
“也是一刹那间的事。”达嘎又说。
这是两个黑色的幽灵在白色的雪地上的搏杀,它们从山梁上打到山坡下,又从山坡下追逐到山涧里。灵活勇猛的达嘎曾经一度咬住了老熊的后腿,使它转不过身来,干嗥着没有了招儿。但是这头老熊也许跟瘦子喇嘛一样老,它的皮太厚了,达嘎咬不软它。平常达嘎跟狼搏斗时,要是咬住了狼的后腿,狼基本上就输定了。但是老熊不是狼,达嘎锋利的牙齿最多只能在老熊肥厚的腿上扎几个小坑。老熊在雪地上打滚,利用自身体积的优势甩开了达嘎。瘦子喇嘛在一旁高喊:“咬它的鞭子呀达嘎!”于是达嘎就一个劲儿地冒死往老熊的怀下钻,不惜把自己的头和腰暴露在对手的利爪和大嘴前,它浑身都是血,蒸腾的热气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但它知道,今天如果它不能咬住老熊的睾丸,它就不能取得这场血腥搏杀的胜利,也不能为主子尽力了。
“哦呀,达嘎,你说话怎么像我的师傅呢。他已经圆寂三百年了。”瘦子喇嘛仔细地看达嘎,好像想看出他师傅的影子。
达嘎不满地甩甩头:“一个意思。”
翻过一个山垭口,再往下走,就是一条万年冰川,这条冰川一直延伸到澜沧江西岸的卡瓦格博村上方。他们将穿越冰川,然后沿着冰川的走向回到峡谷。瘦子喇嘛呼唤神灵的一声“啦索!”余音还没有散尽,便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呼救声和老熊的吼叫。达嘎没等瘦子喇嘛发出命令,早就像一支出了弦的黑色利箭那样射出去了。瘦子喇嘛的目光追到它时,达嘎已经和一个比它的体型还要大两倍多的黑色狗熊咬在一起了。
瘦子喇嘛纠正达嘎道:“那不叫经文,叫语录。藏话里没有这个词,我们得用汉话恭恭敬敬地来说它。毛主席的语录跟我们的经文不一样,可不敢再乱说了,达嘎。”
一个放牛娃躺在一棵大树下,刚才老熊攻击他时,他想往树上逃,左小腿被老熊撕下来一块肉。瘦子喇嘛赶过来时,他已经痛昏过去了。他的小腿上血肉模糊,鲜血像泉水一样地淌。瘦子喇嘛撕下自己的衣裳,把放牛娃的小腿扎紧,然后他拨开稀薄的积雪,大地上露出了枯黄的小草。瘦子喇嘛找了几种草塞到嘴里嚼碎,再敷到放牛娃的伤口上。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和老熊鏖战的达嘎,不断地喊:
达嘎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哩,毛主席的经文,你们天天都要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