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十年代
“噢,达嘎,你走吧,我是老得走不动了,你没见我有好几十年都没有喝到酥油茶了吗?从我看到魔鬼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喝到可口的酥油茶了。一个藏族人怎么能不喝酥油茶呢。你走吧,找你的伴儿去,你还可以再下崽呢,生下小东西来了,也叫它卡巴,它就是卡巴的转世。”
瘦子喇嘛挥舞着手中的金刚木,向老熊挑战。他向四周瞭望,除了白色的群山和黑色的森林,以及魔鬼在森林的阴暗处用忧郁的眼光看着他外,他找不到一个帮手。
他们终于找到一条依稀可辨的路了,瘦子喇嘛记得,在他出家以前他曾在这条路上杀过人,有一个死者的精魂曾经在这里作怪了很久,那时峡谷里的人们不敢从这条路上经过。瘦子喇嘛还记得,他的刀割破那人的喉咙时,死者还有一句话刚说了一半,但是在那一瞬间,软弱的话语被锋利的康巴刀一刀切为两半,后面半句话被封在喉管里直冒血泡,然后就从刀伤处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了。那是一个临死者永恒的遗恨。从那以后,冤死者的精魂便剥夺试图通过这条路的所有人的说话能力,使他成为哑巴。这条山涧小道就被人们称为“哑路”。
放牛娃把刀握在手里:“阿老,那你怎么办呢?”
达嘎把自己的力量注射到瘦子喇嘛体内,使他的双脚站了起来,他们继续往山下走。瘦子喇嘛边走边找寂静阎王的身影,可是怎么也看不到。他想,要么是魔鬼也被雪崩掩埋了,要么是刚才自己的咒语让它害怕了。想到这里,瘦子喇嘛心中就升起一股豪情,你爷爷还不老。
瘦子喇嘛晃晃手中的金刚木:“我有这个呢。”说完他转身走了。
“噢,你终于也会说话了。达嘎,你是个好母亲。”
“啊,你不认识的,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噢,达嘎,我太老了,已经分不清多久是昨天了。过去的事情,是不是都是昨天才刚刚发生?”
达嘎的汉语意思是“背上有一团白毛”,人们说这样的藏犬忠诚、勇猛,曾经是格萨尔王帐下的猛犬。
“你说对得起谁?”达嘎问。
老熊在坡下咬死了达嘎,现在它得意洋洋地往坡上爬。瘦子喇嘛知道该轮到他出场了。他把还昏迷不醒的放牛娃放在大树背后,掰下一根胳膊粗的金刚木树枝,用康巴刀剃去丫枝,把它的头削尖。过去藏族人曾用这种坚硬无比的树木做犁地的犁头。那临时制成的兵器有两米多高,瘦子喇嘛把它握在手上时,感到流失多年的豪气又回到自己的手上了。
“我要不会说话了才好哩。这样也对得起他。”瘦子喇嘛抹一把眼泪,又去抹达嘎的眼泪,但是他发现达嘎不再哭了。
放牛娃在他身后突兀地喊:“阿老,你杀了老熊,也活不了多久啦。”
“喝吧,这就是你的酥油茶。”
瘦子喇嘛头也没有回地说:“我知道哩。”对于一个已经看到了阎王的人来说,还指望能活多久呢。他根本就没时间想为什么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也会这样说,因为老熊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正用一双阴鸷的小眼睛打量着他。
但是达嘎扑倒了瘦子喇嘛,它把自己的奶头拱到了瘦子喇嘛的嘴边,不容他是否愿意吸它们,一股温热的狗奶自己就射出来了。饥寒交迫的瘦子喇嘛怎能拒绝这人间的甘露,他还听见达嘎悲泣的声音:
“来吧,我还不老哩。”
他把放牛娃摇醒,那孩子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用诧异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白胡须、一身是雪渣的老人。在他的第一印象中这个长相奇特的高个子阿老就像一个在传说中生活很久了的食人妖魔,他甚至还经常在噩梦中见到他。他看上去并不比狗熊令放牛娃害怕多少。但是瘦子喇嘛没有注意到小孩脸上的细微变化,他对他说:“孩子,今天我要是命中该死,这个可以帮你。”
达嘎说:“你会说话。说得跟从前一样。”
他将自己的康巴刀递到放牛娃手上。但是放牛娃就像摸到一块烧红了的生铁般一下把瘦子喇嘛的刀扔了,他说:“我不要你的刀。”
瘦子喇嘛想起这些血腥的陈年往事,便问达嘎:“达嘎,我还会说话么?”
老熊已经在山坡上嗥叫了。瘦子喇嘛把刀子捡起来,再次递到放牛娃的手上,“你的刀呢?刚才弄丢了是吧?康巴人总是用自己的刀,可这种时候了,我的就是你的。快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