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十年代
“神父,这是一种罪过吗?”微娜修女问。
“洋人宗教本不是我佛教的敌人,我们佛教可以包容他们,就像天包容地一样。但是他们却攻击我们的宗教,动摇我们藏族人的根本,我们的年轻喇嘛就去杀他们的人,他们又召来朝廷的军队毁我的寺庙。他们是没有信仰的军队,有信仰的人的争论,由没有信仰的人来调解,就像把两条在水中嬉戏的鱼捉出来放在沙滩上一样。宗教可以争论,但绝不可以杀生。世界上没有教人杀生的宗教啊。农布喇嘛,你说对了我的遗憾之一。”
在忏悔室里,沙利士神父过了很久才说:“如果真的是一种罪过,也不是你的错。是由于上帝来到这块土地太晚了。”
“哦呀,活佛是众生的佛。我明白了,活佛是担忧江对岸的洋人宗教威胁着我们的寺庙。”农布喇嘛说。
太阳快要落山时,让迥活佛依靠终生修持到的无穷法力,把自己虹化到西藏绚丽灿烂的阳光中。当天晚上,天上的两颗星星准时交汇,人们这才上到屋顶平台,将让迥活佛请下来。噶丹寺的喇嘛们说,那时让迥活佛已缩小到只有一个胎儿大小了,而他的四肢和五官依然完好如初。他还是端坐于蒲团之上,面如童子,心若止水,情系众生,手结法印。他的躯体像春天里的树叶一般鲜嫩轻盈,他的肌肤像刚打出来的酥油一样湿润细腻。过去八十多年来所有的磨难与风尘,所有的学识与明断,所有的智慧与法力,所有的仁慈与悲悯,所有的宽容与忍耐,所有的寂寞与清苦,都如江面上的一个波浪,暂时平静下来了。
多年以后,五世让迥活佛的第六辈转世让迥活佛,在和共产党的官员及教堂里的神父共同探讨这片土地上两种不同的宗教如何相处时,也曾如此说过。因为不同辈分的活佛是可以说同一句话、做同一件事的。活佛在转世过程中更换自己的身体,就像更换一件袈裟,他依然在思前世活佛所思,言前世活佛所言,甚至连语气助词,他们也会在同一种情绪下发出同一声感叹。
让迥活佛虹化圆寂的消息被峡谷的大风吹遍到整个藏东地区,关于活佛虹化的奇迹在信徒的传言中越传越神奇,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在让迥活佛虹化后的那一周里,沙利士神父甚至让教堂的敲钟人亚当每天下午六时都敲响长达半个小时的钟声。他在教堂的丧钟声里对自己的教民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个虔诚的僧侣,尽管我们的教义和教规决定了我们不同的牺牲精神,但是僧侣和僧侣之间的慈悲是一样的。不过你们应该牢记:在神圣的耶稣基督面前,任何令人难以置信的异教奇迹都是必须加以抛弃的异端。”
让迥活佛微笑道:“宗教庇护一切。”
沙利士神父对让迥活佛在阳光下的虹化始终持怀疑和批判的态度,他在日记中写道:
“这不是什么奇迹,”让迥活佛说,“只不过是一个波浪在慢慢消失罢了。”
屋顶上的高僧们都惊呆了。他们即使再修习几生几世,也达不到让迥活佛如此深厚的法力,因为虹化是藏传佛教修持密宗的最大成就。
“活佛啊……”农布喇嘛五体投地,喷涌的泪水浸湿了袈裟。
阳光下,让迥活佛缩小了一圈,仿佛是一个刚受戒的小比丘。
让迥活佛的眼睛平视前方,仿佛看透了俗世的烦恼和苦难,将最后的悲悯集中到恬淡自然的宁静之中。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小,可他的法力却越来越令人敬畏。
穷结仲永堪布说:“活佛,家禽和野兽怎么能在一面山坡上吃草呢?”
人们传说这个高级僧侣在阳光下融化了,最后只剩下婴儿般大小。佛教的信徒把这个事件作为他们所信仰的宗教的奥迹加以崇拜。但是,上帝啊,藏族人对事物的夸张是欧洲人远不可比拟的,看看他们平时的民歌就知道了。他们在此方面具有天才般的文学才能。因此,有谁能证明这个高级僧侣所演示的奥迹是一种真实存在还是某种魔术表演呢?他们宁愿相信一个人在阳光下被蒸发,而不相信耶稣也会复活,甚至还会以他的圣灵降临人间。上帝,尽管我在为他的去世祈祷,但我要指出他所行的谬误。如果我还有机会和他展开宗教大辩论,我将明确地告诉他:一个复活的灵魂远比在众目睽睽中消失的肉体更有宗教价值。
让迥活佛没有回应农布喇嘛的话,苍老的眼睛望着蓝得透明的天空,手中捻着佛珠继续说:“洋人宗教也不是一种坏的宗教,众生有不同的信仰,本来也是一件好事。没有信仰的人就像黑暗中少了一盏酥油灯,那该多么可怜啊。遗憾的是,佛陀没有告诉我们,藏族人可不可以信仰洋人的宗教。他们好像是播错了种子的粗心农夫。雪山下只生长青稞和麦子,而不会生长谷子。尽管我们现在就像酥油和水一样地不能融在一起,但是我们藏族人有打酥油茶的茶桶哩,水和酥油不也可以在茶桶里交融在一起吗?因此你们应牢记我们藏族人常说的那句话:朋友有时可能变成仇人,仇人有时可以变成朋友,对谁都不要怀有敌意。”
尽管沙利士神父在那段时间内利用一切机会向自己的信徒们宣讲耶稣基督的复活远胜于活佛的转世,但是在整条峡谷里,不为让迥活佛虹化的奇迹深为叹服的只有三个人,那就是他自己和巴勃神父,还有微娜修女。不过有一次微娜修女在向沙利士神父作忏悔时承认:要是她从小就在这条峡谷里长大,从来没有见识过峡谷外的世界,也不知道现代的工业文明,不知道耶稣,不知道圣母玛利亚,不知道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不知道罗马传教会的种种戒律和训令,她也许会相信活佛虹化的奇迹。
农布喇嘛为自己能猜中让迥活佛的遗憾甚为高兴,他转身为活佛献上一碗酥油茶,“那么,活佛的另一个遗憾……”
五世让迥活佛的身体此时仿佛是一盏不点自燃的酥油灯,尽管屋顶上撒满灿烂的阳光,一团红色的光晕便始终萦绕在他的头顶,使他像一尊坐在法座上的佛。从让迥活佛身上散发出红宝石一样的光芒,与绚丽的阳光相互辉映,并相互碰撞,发出兵器与兵器交锋时“叮当叮当”的脆响。这光芒不是来自于他绛红色的袈裟,而是源于他像大地一样坚硬的躯体、像江河一样蜿蜒的血脉、像太阳一样温暖慈悲的内心。
“你们该走了。众生需要你们的关照,神灵需要你们的祈诵。啊,多么美妙的阳光呀!我就像浸在一条向南流淌的阳光之河里,我要涉过去啦。”
这时人们看到让迥活佛头上的那条缝裂开了,太阳的七彩光线从那缝里射进去,进入让迥活佛的头颅里,再通过他的意念,进到他那颗悲天悯人的内心,进到他慈悲无限的腹部。彩色的光线在他的体内旋转、舞蹈,把即将死亡的细胞激活,让快要停滞阻塞的血管重新畅通起来,使一个僧侣平静了一生的鲜血再次活跃起来,像一个新生婴儿的血那样的鲜嫩、洁净、充满活力。
绛边益西活佛向高僧们使了个眼色,然后躬身退了回去。高僧们知道,有些奇迹没有得道成佛的人是不能看的,让迥活佛在阳光下虹化时身上会散发出巨大的能量,修行不到位的人会受到这能量的伤害。
此时阳光下的卡瓦格博雪山散发出圣洁的光芒,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卡瓦格博雪山一天中也会像澜沧江一样,更换不同的衣裳。从早晨像少女脸色的含羞绯红,到白天如哈达般洁白如玉,再到傍晚似喝醉了酒的康巴汉子脸膛那样血红辉煌。她的衣裳是神灵赐予的,是神界向人间展示天堂美丽梦幻景色的一个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