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十年代
“我需要闭关打坐三天，洁净我的身体。”神巫站起身来说。
“当然，如果军官先生愿意的话，大总统的位置也是可以坐的。过去贵国的袁世凯不也是军人吗？”沙利士神父讥讽道，“不过我要奉劝军官先生一句，右盐田是天主教徒的领地，传教是受贵国政府保护的。如果军官先生的队伍对教民有所侵犯，当被视为对教会、对法兰西国的冒犯。我国政府绝不会无视不管。”
如果你不收银子就降神的话，你早就洁净了。土司本想这样说的。他为丹玛神巫临时找了间幽暗的房间，把他关了进去，连一碗水也不送给他喝，让他彻底洁净自己。三天以后，丹玛神巫从闭关的黑屋子里出来了，但他一点也不像饿了三天三夜的人，倒像一个即将走进祭坛的殉教者。他神情严肃，两眼凝重，动作迟缓。他的表情无声地告诉人们，神灵就要来了，就要说话了。
“军人怎么啦？军人又不是和尚，人家的女人都睡得，县太爷的位置就坐不得了？”张连长一边说，眼睛一边往微娜修女的房间看。
土司再次向丹玛神巫躬身道：“你说的对。如果你真的能替神灵说话，你就是我请进家里来喝茶的第一个神灵了。请吧，请吧，让神灵为一个土司说出他的心事吧。如今这世道，有谁还会为一个土司的烦恼操心呢？”
张连长摸摸自己腰间的枪，但是他没有勇气把它抽出来。“那么，我们就到下面的那个村庄开署办公吧。他妈的，不管中国是哪个朝代，洋大人还是洋大人。狗杂种们，集合！”
“六藏克银子。”<a href="#m6"><sup>[6]</sup></a>丹玛神巫声色不露地说。
“右盐田没有你设县衙门的地方，这里是教会的土地。不要说一支军队，就是一支没有皈依上帝的猫，都不允许在这里留下来。”沙利士神父说得很坚决。
野贡土司咂咂嘴：“请神灵说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旺珠给他准备好了纸笔，丹玛神巫在客房的神龛前上了一炷香，又磕了头，然后才再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旺珠凑过去看，只见那上面写的是：
汉人军队走马灯似的在峡谷里来来往往，并不是他们想治理边藏地区的混乱，而是盐的味道让他们互相争夺不休。他们为盐而动的干戈比野贡土司厉害多了，而且他们征收的盐税连天上的神灵都皱起了眉头。一个汉人县长的性子比野贡土司还要急，他嫌太阳晒盐的时间太长，命令盐民们伐倒山上的大树，改用大铁锅煮盐水。那段时间峡谷里浓烟滚滚，神灵蔚蓝的天空被熏得黢黑。往昔青翠的山岭就像被人剥去了衣服。东巴和阿贵在做祭天仪式时，听到了“署”神愤怒的抗议。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众人神灵的惩罚时，山梁上冲下来的泥石流便将江边的盐田冲得荡然无存。
土司家并不缺钱，就买副新的吧。
滇军营长不露声色地说：“它给我发的。”他眨眼就把手枪掏在了手上，一枪就把张县长打了个狗吃泥。滇军士兵一拥而上，用刺刀把四川的官吏赶走，将新县官登堂入室地拥入了县太爷的宝座。
这个回答和野贡土司所要问的问题显然牛头不对马嘴。旺珠把它拿给土司看了，两人眼神一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野贡土司“越来越瘦下去的朋友”实际上是他的一匹坐骑蹄下的马掌。野贡土司走到丹玛神巫的面前，躬身向他施礼，用崇敬的口气说：
“可是，可是我的县衙门，要要……要设在这里呢。”张连长吞吞吐吐地说。
丹玛神巫说：“烦恼是很昂贵的，穷人只要吃饱了肚子，就从来没有烦恼。”
“我认为，”沙利士神父站起身来说，“你对我们最好的保护就是马上带上你的军队从教堂、从右盐田撤出去。”他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那么，就看看你的金口玉言里，有没有我昂贵的烦恼了。”土司说。
沙利士神父用外交口吻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招还真把这个粗鲁的大兵震住了，他不得不收回自己时常往微娜修女的房间溜来溜去的眼光，他说：“其实，我们是来为你们提供保护的。”
张县长那时带了几个马弁堵在县府的大门前，他冲滇军营长嚷：“云南蛮子，别拿啥鸡巴羊司令马司令来唬人，滚远点！哪个给你发的委任状啊，茅坑里揭下来的吧。”
“我今天总算见到法力高深的人了。上师，你比那些成天在寺庙里修行的喇嘛们还要有学问呢。来呀，给丹玛上师抬银子来。”
但是张县长的宝座还没有坐热，他就被云南人一枪打死在县府的大门前。那支从云南来的军队手中全是法式武器，连小炮都有两门。一个滇军少校营长在三月峡谷里桃花盛开的中午，带着一支满身是泥的军队开到了左盐田。他掏出一张发黄的委任状自己宣布说，奉“靖国护法”军杨司令的命令，鄙人从今日起正式履行盐田县县长一职云云。
“且慢，”丹玛神巫抬手阻止道，“土司老爷还有话要说，你的心事都在神灵那里搁着哩。你可不会为了一副马掌大老远的把我请来。”
三天以后，盐田县政府的招牌就在左盐田纳西人的村庄中挂出来了。纳西族长和万祥对这支粗俗不堪的军队持谨慎欢迎的态度，他想至少在康巴藏区，有政府总比没有政府好，江对岸的野贡土司不是随时扬言要靠枪弹改变自己家盐的颜色吗？过去清政府时县府设在江西岸，县衙门就像是野贡土司家族开的。现在纳西人在政府的保护下看来可以直起腰杆来了。因此他动员全村的父老为新成立的县府盖了一幢房子，还买了鞭炮，在一片喧闹声中把张连长迎进了县府。张连长那天换了身长袍马褂，从此后他就被人们称为张县长了。